暮色四合,阴山山脉如同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黑色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连绵起伏的汉军大营。营中灯火如星,绵延十数里,与天际初生的寒星交相辉映。空气中不再仅有刺骨的寒意,更弥漫着一股钢铁摩擦、皮革浸润、战马轻嘶所混合而成的,独属于大战前的肃杀气息。经过长达数月的鏖战、整训、分化与建设,这支脱胎换骨的汉军,已然将锋芒磨砺至极致,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箭簇直指北方那传说中的鲜卑心脏——龙城。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一场决定北疆最终命运的战前会议,正在这里举行。与会者除了主帅皇甫嵩,还有刚刚奉命从西部战线驰骋而来的段颎,以及随军参赞的荀彧、曹操等核心幕僚。
皇甫嵩立于巨大的北疆沙盘前,沙盘之上,代表汉军的赤色旗帜已从南、西两个方向,如同两支巨大的铁钳,深深嵌入鲜卑腹地,对龙城形成了清晰的夹击之势。代表鲜卑的黑色旗帜则显得稀疏而混乱,尤其是在西部,因置鞬落罗的叛离和汉军的持续打击,已然出现大片空白。
“诸位,”皇甫嵩的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帐内的寂静,“自陛下亲定方略,我大军出塞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战。新式军制,已为全军筋骨;精良器械,已为三军爪牙;后勤保障,已为远征血脉;军功授爵,已为将士肝胆!更有陛下降服胡虏、坚壁清野之妙策,分化瓦解,已断檀石槐一臂!”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如今,我军士气如虹,装备精良,粮草充足,而胡虏内部离心,补给困难,士气低迷。此消彼长,决战的时机,已然成熟!”
段颎一身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如昔,他接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末将率部扫荡西部,所向披靡,如今兵锋已抵狼居胥山以南,随时可向东切入,直逼龙城侧翼!末将愿为前锋,誓取檀石槐首级,献于陛下麾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与迫不及待的杀伐之气,代表了军中渴望最终功勋的强烈意愿。
荀彧相较于将领们的激昂,显得更为冷静。他上前一步,指着沙盘上龙城周边的地形道:“皇甫将军,段将军,我军虽占尽优势,然龙城乃檀石槐经营多年之根本,是其部落圣地,必有重兵把守,且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檀石槐虽连遭挫败,然其本人骁勇善战,用兵狡诈,困兽犹斗,其力不可小觑。决战虽势在必行,然需谋定而后动,力求万全。”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我军优势在于装备、纪律与后勤。当扬长避短,避免与敌在复杂地形下进行无谓的消耗与纠缠。应利用我军强弩与严整阵型,迫敌在有利于我之开阔地带进行决战。同时,需谨防其狗急跳墙,以精骑袭扰我粮道,或利用其对地形的熟悉,设下埋伏。”
曹操亦开口道:“荀先生所虑甚是。末将近日巡视各部,发现因连日胜仗,部分将士确有骄矜之气,认为胡虏不堪一击。骄兵必败,此乃古训。需严令各部,不可因势优而松懈,反而更应提高警惕。此外,归附各部虽已安置,但其心未必全然归附,需留有力部队监视,防其临阵反复。”
皇甫嵩认真听取着谋士们的意见,频频颔首:“文若、孟德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言。本将已决意,全军进行最后十日休整。期间,一、检修军械,尤其是弩机与甲胄,务必使每一件兵器都处于最佳状态;二、发放最后一批犒赏,激扬士气,但需加强军纪巡查,杜绝懈怠与滋事;三、派出所有精锐斥候,不惜代价,摸清龙城周边百里内的详细地形、敌军兵力部署、以及檀石槐本部的确切位置与动向;四、命令后勤部队,向前线秘密转运最后一批箭矢、炮石及足够半月之用的粮草,囤积于预设的前进基地。”
他的部署周密而严谨,既考虑了进攻,也兼顾了防御与后勤,展现了一名顶级统帅的素质。
“段将军,”皇甫嵩看向段颎,“你部为全军锋刃,休整完毕后,率先前出,占据龙城以西的制高点与水源地,构筑前进营垒,监视龙城动向,并寻找敌军主力!一旦发现,不必急于接战,牢牢咬住,等待主力合围!”
“末将得令!”段颎抱拳,声若金石。
就在汉军紧锣密鼓进行最终备战的同时,数百里外的鲜卑龙城,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窒息。
龙城并非中原意义上的城池,它是一片位于狼居胥山与弓卢水之间、水草丰美的广阔河谷,散布着无数牛皮帐篷,中央矗立着用于祭祀长生天的巨大石堆和檀石槐那堪比小型宫殿的金顶王帐。然而此刻,往日的喧嚣与生机已被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所取代。部落比以往少了许多,留下的战士脸上也大多带着疲惫与惶惑。
金顶王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檀石槐独自坐在白虎皮铺就的王座上,往日雄健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几分,唯有那双鹰眸,依旧燃烧着不甘与暴戾的火焰。他手中捏着一份羊皮卷,上面粗略地画着汉军步步紧逼的态势。
慕容圭垂首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他刚刚汇报了南部边境已彻底化为白地、掠骑无功而返的噩耗。
“置鞬落罗……这个叛徒!”檀石槐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还有那些见风使舵、偷偷南附的懦夫!他们都该死!”他猛地将手中的金杯砸在地上,精美的金器瞬间变形。
“大单于,汉军势大,皇甫嵩与段颎已成夹击之势,我军……我军粮草不济,各部人心浮动,是否……是否暂避锋芒,向北迁徙,以待……”慕容圭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话未说完,便被檀石槐如刀般的目光打断。
“迁徙?”檀石槐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迁到哪里去?寒冷的北海(贝加尔湖)吗?那里连草都不长!放弃龙城,就是放弃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圣地,放弃我们鲜卑人的魂!我檀石槐纵横草原二十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如今汉人皇帝小儿和他的走狗打到了我们家门口,你让我逃?!”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发怒的雄狮:“不!我绝不逃!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龙城!汉人想要,就用他们的尸骨来铺满这片草原!”
他走到帐壁前,取下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巨型狼牙棒,手指抚过棒身上暗沉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传令下去!召集所有还能拿得起刀弓的部落,三天之内,必须赶到龙城!我要在这龙城之下,与皇甫嵩决一死战!告诉所有人,这是守卫我们祖先之地的最后一战!胜,则共享缴获,重振雄风;败,则玉石俱焚,无愧长生天!”
这是赌上国运的最后一搏。檀石槐要用鲜血和疯狂,来扞卫他即将逝去的霸权,也为内部的矛盾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一场规模空前的草原决战,已无可避免。
汉军大营,最后的休整期。士兵们仔细地擦拭着环首刀,检查着弩机的每一个部件,将箭矢一支支打磨锋利。军营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与肃穆的复杂情绪。没有人高声喧哗,但每一双手,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力量。
段颎的先锋军团已如离弦之箭,率先离开大营,带着滚滚烟尘,向着龙城方向疾驰而去,如同刺向敌人心脏的矛尖。
皇甫嵩登上营中最高的望楼,遥望北方那隐没在苍茫地平线下的龙城方向。他知道,最终的考验即将到来。他麾下这支倾注了陛下无数心血、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新式军队,将迎来最严峻的试炼。
荀彧站在他身旁,轻声道:“将军,万事俱备。此战若胜,则北疆可定数十年。”
皇甫嵩缓缓点头,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是啊,万事俱备。只是,那檀石槐……会如何应对呢?困兽之斗,最为惨烈。”
就在此时,数骑斥候如同血人般从北方狂奔而至,直抵望楼下。
“报——!大将军!紧急军情!”
“讲!”
“段将军前锋已抵达龙城百里外之野狐岭,发现鲜卑大军主力正在龙城前方旷野集结,兵力……兵力恐不下八万!旌旗蔽空,绵延数十里!檀石槐的王旗,亦在其中!”
“另……另有未经证实之消息,檀石槐似乎……似乎驱赶了龙城周边所有部落的老弱妇孺,置于军阵之前……”
消息传来,望楼上瞬间一片死寂。
驱民为质,置于阵前?!
檀石槐此举,无疑是要用最残酷、最无耻的方式,来干扰汉军的进攻决心,考验汉军的道德底线!
皇甫嵩的拳头猛然握紧,骨节发出咯咯声响。荀彧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最终决战的序幕,竟是以如此惨无人道的方式拉开。汉军的利剑已然出鞘,寒光四射,但面对如此局面,这锋芒,该如何斩下?
北疆的命运,大汉的国运,乃至交战中双方的人性与底线,都将在龙城之外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旷野上,迎来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