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冬,第一场大雪终于降临北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不久前还弥漫着烽火与血腥的土地,覆盖上一层静谧而肃穆的银装。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一队长长的人马,正艰难地跋涉在通往汉军大营的官道上。他们并非汉军将士,而是扶老携幼、驱赶着少量瘦弱牛羊的匈奴和乌桓部众。破烂的皮袍难以抵御刺骨的寒风,冻得青紫的脸上,交织着背井离乡的悲怆、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他们,是首批在汉军军事压力、经济封锁以及檀石槐内部清洗的多重打击下,选择脱离鲜卑联盟,前来归附的部落。
汉军大营,中军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与帐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帐内的气氛却并不温暖,反而因一场激烈的争论而显得有些凝重。
皇甫嵩端坐主位,眉头紧锁。下首,几名将领正慷慨陈词。
“将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胡虏,今日势穷来投,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我等放松警惕,或待其恢复元气,必复为边患!依末将看,不如将其精壮编入前锋死士营,消耗胡虏兵力,老弱妇孺则分散迁往内地为奴,永绝后患!”一名性情刚烈的将领声音洪亮,代表着军中强大的主剿派声音。
“没错!当年冠军侯(霍去病)便是如此处置降胡!唯有使其畏惧,方能保边境安宁!”
“将其首领尽数诛杀,以儆效尤!看谁还敢反复!”
这些主张充满了铁血与复仇的逻辑,在刚刚经历苦战的军队中颇有市场。
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荀彧立于一侧,待将领们情绪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而沉稳:“诸位将军所言,自是快意恩仇之道。然,陛下与将军欲求者,乃北疆之长治久安,非一时之快也。昔日冠军侯所处之时,汉匈实力对比与今日不同,策略自然迥异。今陛下圣明,国力日隆,我军新胜,威加塞外,此正行‘王道’,化干戈为玉帛,将隐患转化为臂助之良机也。”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北疆地图前,指向那些代表归附部落的标记:“若行杀戮、分散之策,其余尚在观望之部落,必感绝望,唯有抱团死战,或远遁漠北,他日卷土重来。如此,则战争永无宁日,边境永无宁日。且杀戮过甚,有伤天和,亦非仁君之道。”
“那依荀先生之见,该当如何?难道还要好酒好肉供养着这些狼崽子不成?”主剿派将领不服气道。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陛下驾到——!”
帐内众人立刻肃立恭迎。刘宏披着一件玄色貂裘,带着一身寒气走入帐内,他显然已在帐外听了一会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皇甫嵩和荀彧身上。
“不必多礼。你们的争论,朕都听到了。”刘宏走到主位坐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荀彧所言,深合朕心。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征服土地易,征服人心难。对待这些归附的胡部,一味怀柔,恐其骄纵;一味强硬,则逼其反抗。朕有一策,名曰‘内附屯田,首领入质’。”
众人精神一振,凝神静听。
刘宏详细阐述道:“所谓‘内附’,即承认他们为大汉臣民,允许其在指定区域居住、放牧,受大汉律法保护,亦需承担赋税、兵役。而非视其为化外野人。”
“所谓‘屯田’,乃核心所在。将这些部落,尤其是其青壮劳力,编入军屯或民屯体系。划拨靠近水源、适宜耕种或放牧的土地给他们,提供种子、农具(或指定牧区),派遣汉人老农(或牧人)指导,让他们自己动手,耕种粮食,饲养牲畜。使其生计与土地绑定,从掠夺者转变为生产者!如此一来,他们便有了留下的理由,有了安定的渴望,其破坏性自然大大降低。所产粮食牲畜,既可自给,亦可部分上缴作为赋税,补充军需。”
“而‘首领入质’,则是保险。各部首领,或其嫡系子嗣,必须送往洛阳学习、居住。名为‘学习天朝礼仪’,实为质子。有此羁绊,各部首领投鼠忌器,便不敢轻易反叛。同时,让这些胡人贵族子弟在洛阳生活,接受汉文化熏陶,日久天长,其心必渐向汉。此乃釜底抽薪之长远计。”
此策一出,帐内众人,包括之前的主剿派将领,都陷入了沉思。这套组合拳,刚柔并济,既有掌控(入质),又有安抚(内附),更有根本性的转化(屯田),思路之缜密,眼光之长远,远超简单的杀或抚。
皇甫嵩率先拜服:“陛下圣明!此策若能顺利推行,则北疆可定!末将恳请,即刻以此策安置来降部众!”
荀彧也深深躬身:“陛下洞悉人心,谋划深远,臣佩服。此策非但能解眼前归附之困,更为未来胡汉融合、共同开发北疆,奠定了万世之基!”
刘宏点了点头:“既然无异议,便由皇甫将军总领,荀彧协理,即刻执行。记住,首重公平,严明法纪!对归附者,与汉民一视同仁,不得歧视虐待;但同时,也必须令其严格遵守大汉律法,若有作奸犯科,严惩不贷!要让他们明白,成为汉民,既有权利,亦有责任!”
政策既定,庞大的安置机器开始启动。
在距离汉军大营数十里外,一片背风向阳、靠近河流的河谷地带,被选定为首个“胡汉混编屯田区”。汉军工兵和辅兵们冒着风雪,提前搭建起了一排排简易但坚固的木屋和帐篷,划分好了未来的田地区块和公共牧场。
首批前来归附的,是一个约三千人的乌桓部落和一个两千余人的匈奴别部。当他们被汉军引导至这片区域时,看着那些虽然简陋却足以遮风避雪的屋舍,以及堆放在空地上的粮食种子和部分农具,眼中的戒备和茫然消散了不少。
负责具体安置的是一名讲武堂出身的年轻文官,他拿着名册,通过通译,大声宣布政策:
“奉大汉皇帝陛下诏令,尔等既愿内附,即为大汉之民!今日起,以此河谷为界,划为‘安顺里’!每户按丁口,授田三十亩,或相应草场!首批粮种、农具,由朝廷借贷,待收成后分期偿还!朝廷将派遣农师,教尔等耕种之术!尔等需遵《汉律》,纳粮服役,男子适龄者,需接受征召,编入‘义从胡骑’,保家卫国,立功者同样授爵赏田!”
宣布完毕,便开始登记造册,分发物资。过程井然有序,汉军士兵在旁维持秩序,态度严肃但并不凶恶。许多胡人牧民拿着从未接触过的锄头、耒耜,面面相觑,但在汉人农师和早已归附、熟悉农耕的南匈奴人的指导下,开始笨拙地清理积雪,平整土地。对于习惯游牧的他们,耕种是陌生的,但“拥有土地”的承诺,以及眼前实实在在的安身之所和过冬口粮,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各部落首领及其指定的数名子嗣,被“礼送”前往洛阳。虽有离别之苦,但汉军承诺其在洛阳将受到良好待遇,学习汉家经典礼仪。首领们心情复杂,既不舍权力,又对未来的洛阳生活怀有一丝好奇与憧憬,更重要的,是部落的生存得到了保障。
化敌为民,化掠夺为生产,这一超越时代的民族政策,就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北疆河谷中,悄然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数月之后,冬雪消融,春回大地。“安顺里”屯田区已然大变样。虽然耕作技术还显生疏,但大片土地已被开垦出来,嫩绿的禾苗顽强地钻出地面,河谷草场上也放养着部落保留的牛羊和朝廷拨付的牲畜。胡汉民众杂居,起初难免有摩擦,但在严厉的法和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下,逐渐形成了微妙的平衡。甚至出现了胡人向汉人学习耕作,汉人向胡人学习牧马、骑射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随着“安顺里”的成功范例传开,越来越多的摇摆部落选择了归附内迁。北疆的紧张局势大为缓解,汉军的防御压力减轻,可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核心区域的建设和对檀石槐残余势力的清剿中。
这一策略的成功,无疑为未来的民族融合与边疆深度开发,打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看着逐渐恢复生机、胡汉身影共同劳作的河谷,荀彧感叹道:“陛下此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然而,就在一切看似顺利推进之时,一封来自洛阳的密信,被快马送至刘宏手中。信是负责管理入质胡人子弟的宗正府官员所写。信中汇报,大部分胡人子弟在洛阳太学旁的“藩学”中安分学习,唯有一名来自匈奴别部的少年,名为“刘豹”(于夫罗之子,历史上继任南匈奴单于),年纪虽轻,却性格桀骜,不仅暗中联络其他质子,更曾于酒醉后,扬言“吾辈乃苍狼之裔,岂能久居人下,学此雕虫技艺?他日必当重返草原,再兴祖业!”
刘宏看着密信,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深邃。
“刘豹……苍狼之裔……”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融合之路,注定漫长而曲折。今日种下的善因,能结出和平之果吗?还是说,在某些野心的浇灌下,会滋生出更为棘手的荆棘?
北疆的天空,看似晴朗,却依旧有暗流,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