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东观秘阁内光线渐暗。李膺独坐于配殿窗边书案前,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卷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麻纸——这是他从曹党某处庄园查抄出的田亩隐匿账册副本。算筹散落一旁,他已用传统方法验算良久,面对其中错综复杂的虚报、重记、巧立名目的条目,只觉头昏脑涨,进展缓慢。每验算一笔,都需在竹简或草纸上反复刻画那繁复的汉字数字,效率低下,且极易出错。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力感。陛下委以重任,欲从这些污浊的账目中理清脉络,为新政清丈田亩、厘定赋税提供依据,然此等琐碎计算,实非其所长,亦耗神费力至极。
就在这时,配殿那扇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小黄门垂首而入,低声道:“李公,陛下有请,往石室一叙。”
李膺心中一凛。石室,即那排书架后的暗室,非重大事宜不会启用。他立刻整理衣冠,压下疲惫,随小黄门而去。熟练地启动机关,书架旋转,暗门滑开,他躬身入内。
暗室中仅点了一盏牛灯,光线昏黄。刘宏已坐在主位,未着冕服,只一身玄色常服,神情平静。令人意外的是,他面前案几上并非奏章,而是铺着几张特制的、质地稍韧的桑皮纸,旁边还有几根削尖的炭条(类似铅笔雏形,陈墨所制,便于书写和修改)。
“元礼先生辛苦了。”刘宏抬手免了他的礼,目光落在他脸上难以掩饰的倦色,“观先生气色,可是为那些账目所困?”
李膺苦笑一声,坦然道:“陛下明鉴。账目繁芜,奸吏手段狡猾,臣以算筹推演,以笔墨记录,耗时良久,却如陷泥沼,进展维艰。深恐有负陛下重托。”他心中有些惭愧,自己以学问气节着称,却在这等“小道”上捉襟见肘。
刘宏闻言,并未流露出失望,反而嘴角微露一丝了然的笑意:“非先生之过,乃工具之弊也。”他拿起一根炭条,在桑皮纸上随手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似字非字,似图非图。
李膺疑惑望去,只见那是几个极其简单的笔画:1、2、3……还有一个圆圈 0。
“先生可知,此乃何物?”刘宏问道。
李膺仔细辨认,摇头:“臣愚钝,未曾见过此等符号。”
“此乃朕偶从一西域胡商处所得,据说源自天竺之地,彼邦之人用以计数,简便异常。”刘宏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观其形简意赅,或可解先生燃眉之急。”
“胡商?天竺?”李膺眉头皱得更紧。士大夫对于夷狄之物,本能地带有几分轻视与警惕。用胡人的符号来计算大汉的账目?这…
刘宏看出他的疑虑,却不解释,只是拿起炭条,在纸上边写边说:“先生请看,此符为一,代表一;此为二,代表二;依次类推,直至九。”他快速写下1到9,“而此圈,名为‘零’,代表空位,至关重要。譬如十,无需再造新字,只需写一与零,并列即可,是为10。”
李膺本是极聪慧之人,起初还带着怀疑,但随着刘宏的演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符号实在太简单了!书写起来比汉字数字快上数倍不止!尤其是那个“零”的概念,巧妙地解决了位数问题,使得多位数的表达变得清晰无比!
刘宏继续演示:“加减之法,只需对齐位数,逐位运算即可。至于乘除…”他顿了顿,将现代的竖式乘除法用炭条简要画了出来,“虽初看复杂,然一旦掌握规律,计算速度远超算筹,且不易出错。先生可愿一试?”
李膺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强压下对“胡物”的排斥,取过一张桑皮纸和炭条,依样画瓢,试着用这些“天竺数字”重新计算账册中一笔他刚才验算过的、涉及田亩分割与赋税摊派的复杂数目。
起初,他写得笨拙,符号歪斜,但对位、计算的逻辑却异常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竟然就得出了结果,与之前用算筹反复验证的答案分毫不差!而所用时间,不足之前的十分之一!
“这……这……”李膺拿着那张写满古怪符号的桑皮纸,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不是惊讶于结果正确,而是震惊于这匪夷所思的效率!这小小的符号,竟有化繁为简、点石成金之效!
刘宏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位大儒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冲击。这不仅是工具的革新,更是思维方式的颠覆。
“陛下!此物……此物神妙无比!”李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若用此符核算账目、推演算法,效率何止倍增!以往需旬月之功,如今或可旦夕完成!这……这实乃经世利器啊!”
他完全忘记了这符号的“胡人”出身,学者的求真务实与对新知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刘宏微微一笑:“然此物终究来自域外,若公然推行,恐招致守旧之士非议,斥为‘以夷变夏’。故朕之意,暂只在秘阁之内,作为诸卿研算之私人符号,便于记录、推演、内部交流。对外行文,仍用汉数字。待他日时机成熟,再论其他。”
李膺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深谋远虑。这是要在不引起太大风波的情况下,先让核心智囊团掌握更先进的工具,提升决策和研究的效率。他郑重躬身:“陛下圣虑周全!臣必谨守秘密,只在秘阁内与杜密、范滂等几位同僚研习使用,断不外传!”
“甚好。”刘宏点头,“此外,朕观算学乃格物之基,新政之要。秘阁校书,除勘误外,更需创新。先生可率诸公,尝试用此新符,结合《九章》等古籍,推演更简捷之算法,甚至……探索新的数理,如更精确之圆周率,更便捷之开方术等。所需钱帛物料,可径自向将作监陈墨支取。”
李膺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涌遍全身。陛下这不仅提供了利器,更指明了方向!将算学提升到“格物之基,新政之要”的高度,鼓励他们超越古人,探索未知!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臣……李膺,领旨!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他深深一揖,声音中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离开暗室,回到配殿,李膺的心情已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看着案头那纷乱的账册和笨重的算筹,不再感到烦躁,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铺开桑皮纸,拿起炭条,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写下那些奇妙的“天竺数字”。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那简洁的符号便在他笔下流畅起来。他重新开始验算那本令人头疼的账册,速度果然快了数倍,思路也格外清晰。
杜密在一旁见他行为古怪,凑过来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元礼兄,你这是……”
李膺抬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杜公,且看此符之妙!”他低声将方才面见陛下、得授“天竺数字”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并演示了其用法。
杜密起初也是惊疑,但在李膺的演示下,很快也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两位大儒立刻埋头于案前,如同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沉浸在用新符号进行计算的奇妙体验中,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炭笔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取代了算筹碰撞的噼啪声,在这古老的秘阁中,奏响了一曲微弱却预示着变革的新乐章。
而刘宏,在离开东观后,漫步在渐沉的暮色中。引入阿拉伯数字,只是他改造这个时代知识体系的一小步。他清楚,真正的阻力,来自于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利益格局。
但今天,他成功地在李膺这样的士林领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效率、关于实用、关于敢于接纳新知、甚至挑战权威的种子。
他望着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轻声自语:“工具的革命,只是开始。思想的革新,才是根本。”
而秘阁,就是这场静默革新的第一个孵化器。他期待着,这些看似简单的符号,能在不久的将来,爆发出怎样惊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