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观秘阁的运作渐入正轨,李膺等人埋首校勘、析算账目,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已是暗流涌动。随着对曹党罪证梳理的深入,以及卢植不时带来陛下关于新政的零星构想,一些需要绝对保密、甚至不能落于纸面的议题开始浮现。在宽敞的配殿内公开讨论,即便皆是心腹,也难免隔墙有耳。建立一处真正隐秘的议事场所,迫在眉睫。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将作大匠陈墨肩上。
这一日,天未大亮,陈墨便带着两名绝对可靠的学徒,推着一辆满载各种奇形怪状工具和材料的小车,来到了东观秘阁那僻静的院落。他身上依旧沾着些许油污和木屑,眼中却闪烁着极度专注和兴奋的光芒——陛下亲自交代的差事,又是这等精妙隐蔽的机关,对他而言,比打造十座宫殿更有吸引力。
卢植早已在院中等候,神色严肃:“陈将作,陛下之意,此暗室须得万无一失。入口既要隐蔽,便于诸位先生日常往来不惹人疑,又要确保即便有人闯入,短时间内也难以发现端倪。”
陈墨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卢尚书放心,小的已有腹案。请随我来。”
他引着卢植走入李膺等人日常校书的配殿。此时尚未到李膺等人入值的时辰,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晨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舞动。
陈墨径直走向配殿最内侧、靠墙放置的一排高大书架。这排书架与其它书架并无二致,皆是紫檀木所制,庄重厚实,上面已摆放了不少李膺他们正在校勘的算学典籍。
“机关,就在此处。”陈墨拍了拍其中一座书架的侧板。
卢植仔细看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陈墨示意学徒递过一盏特制的、光线更为集中的油灯,凑近书架与墙壁的连接处。只见在极其隐蔽的角落,书架底部并非完全落地,而是通过几个毫不起眼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青铜凸起物(简易轴承雏形)与地面接触。若不趴下身子特意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此乃第一关,‘虚位’。”陈墨解释道,“书架看似沉重,实则底部承重经过精密计算,主要重量由内部框架承担,落于这几处‘青铜枢’上,摩擦力大减。”
他示意一名学徒上前。那学徒并非膀大腰圆之辈,却只是双手抵住书架一侧,运用巧劲,缓缓发力。令人惊讶的是,那看似需要数人才能挪动的巨大书架,竟真的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声,开始以靠近墙壁的一角为轴心,平稳地旋转起来!
卢植眼中露出惊异之色。他看得出,这绝非蛮力可为,其中涉及对重心、杠杆、摩擦力的精妙运用。
书架旋转开约一人宽的缝隙,露出了后面原本被遮挡的墙壁。但那墙壁,也并非实心砖石,而是一面与周边墙体颜色、纹理几乎完全一致的木质假墙!
“第二关,‘迷障’。”陈墨上前,用手指在某块墙板看似天然的木纹结节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块尺许见方的墙板竟向内弹开,露出了一个暗格,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青铜手柄。
陈墨握住手柄,并未立刻转动,而是回头对卢植道:“卢尚书,此门开启之法,需有顺序。先旋此柄左三圈,触底后回旋半圈,再右旋两圈,方能触动内部机括。若顺序、圈数有误,或强行破拆,内设机关便会卡死,非小人亲至,难以打开。且会触发连接殿外某处的轻微铃响示警。”
卢植微微颔首,示意记下了。
陈墨这才依言操作。随着他精准的动作,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齿轮咬合与机簧运作的“咯咯”声。紧接着,整面假墙连同其后的一部分真实墙体,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带着泥土和石灰气息的凉风从洞内涌出。
“第三关,‘移墙’。”陈墨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墙内嵌有滑轨与配重,利用绞盘与绳索传动(类似汉代井轱辘原理),开启省力,闭合严丝合缝。”
卢植深吸一口气,率先侧身而入,陈墨提灯紧跟其后。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暗室,方寸之地,陈设简单,仅一桌数椅,四壁光秃,但墙壁显然经过特殊处理,摸上去有种粗糙的吸音感。顶部有隐蔽的通风孔道,不知通向何处。虽然狭小,却给人一种异常安全、与世隔绝的感觉。
“好!精巧绝伦!”卢植忍不住赞叹,“陈将作果然鬼斧神工!”
陈墨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得意,反而更加严肃:“卢尚书,此等机关,防君子不防小人,亦防不住真正的高手细作长时间查探。故而,小人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他走到暗室内侧一面看似实心的墙壁前,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令人震惊的是,那面墙的一部分竟也悄无声息地滑开,后面是一条更加狭窄、仅能匍匐通过的黑暗地道!
“此地道通向何处?”卢植惊问。
“通向三十丈外一处早已废弃的宫苑水井半腰,”陈墨低声道,“出口伪装井壁,极为隐蔽。此为万不得已时,逃生之路。知晓此路者,越少越好。”
卢植心中凛然。陈墨思虑之周详,远超他的预期。这已不仅仅是一个暗室,而是一个集隐蔽、预警、逃生于一体的安全据点。
“陛下那边…”卢植看向陈墨。
“陛下只要求绝对隐秘,具体如何做,由小人便宜行事。”陈墨答道,“此暗室与地道,除陛下、卢尚书、吕常侍及小人之外,暂不拟告知李先生他们。日常使用,仅限旋转书架与移动假墙即可。如此,即便李先生他们不慎泄露,亦不知还有最后逃生之路,可保此密道绝对安全。”
卢植深深看了陈墨一眼,这个平日看似木讷的工匠,在涉及专业和安全时,心思竟如此缜密,甚至有些…冷酷。但这正是陛下需要的人才。
“就依你所言。”卢植点头,“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小人明白。”
两人退出暗室,陈墨熟练地操作机关,假墙复位,书架旋回原位,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地上那几乎看不见的、青铜轴承留下的极细微划痕,记录着方才的秘密。
当李膺、杜密等人像往常一样步入配殿时,丝毫未察觉这排沉默的书架之后,已多了一方足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天地。他们依旧坐在案前,展开竹简,沉浸在数字与义理的世界里。
而卢植,则坐在自己的书案前,铺开一张白帛,开始起草一份关于如何利用秘阁暗室进行更机密议事的规程。他需要设定一套严格的信号、时间和人员管理制度,确保这间耗费心血的暗室,真正成为新政的坚实堡垒,而非潜在的泄密之源。
窗外,天色大亮,雪后初霁的阳光照亮了庭院。
陈墨带着学徒,收拾好工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观。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建筑,心中并无大功告成的轻松,反而有些沉重。他知道,自己打造的不仅是一间暗室,更是一个漩涡的中心。一旦启用,不知将吞噬多少秘密,又将被多少暗处的目光窥视。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陛下特赐的、可以随时入宫禀报的铜符,加快脚步,消失在宫道尽头。
秘阁依旧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低声讨论。
但那排可以旋转的书架,如同一个沉默的卫士,已然矗立。只待那只无形的手,在需要之时,将其悄然转动,开启通往风暴眼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