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午时刚过。
彗星依旧高悬,但其投下的阴影,似乎已被灵台上那场“天图”现世的神迹与天子斩钉截铁的“新解”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笼罩在洛阳城上的惊惶疑云,却并未立刻散去。朝堂百官虽被震慑,但市井民间、士林学子、乃至那些专司与鬼神沟通的方士阶层,仍处于巨大的困惑与摇摆之中。
千百年的观念,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尤其是那些平日里靠着解读吉凶、沟通天人吃饭的方士和部分太史官,此刻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陛下的“新解”固然强势,但毕竟与所有传世经典相悖,他们若贸然附和,万一将来彗星真的引发大灾,或是经典派反扑,他们必将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羔羊。可若坚持旧说,陛下方才展现的“通天”手段和铁血意志…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与观望中,第一波涟漪,悄然从南宫尚书台荡出。
卢植坐于值房内,面前摊开的并非公文,而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罗列着洛阳城内颇有名气的方士、以及太史局内并非曹节死党的官员姓名、住址、甚至其喜好与弱点。字迹工整而冷峻,显然出自一个极其有效率的情报系统之手。
他提起朱笔,在几个名字上轻轻圈点,对肃立一旁的青年学子(那名多次执行秘密任务的青年)低声吩咐:“…‘云梦泽’的隐叟,好鹤,可赠陛下西苑所养之纯白仙鹤一对,言明乃陛下赏其‘通晓自然’之意。”
“…太史局的周丞,其子求入鸿都门学而不得,可暗示,若其父能‘明天意,顺大势’,其子入学之事,不过陛下片语而已。”
“…还有这位,自称得‘太平清领书’真传的于吉弟子,不是一直想将其师所传道书呈献御前吗?告诉他,陛下近日对‘除秽布新’之道颇有兴趣,或可召见。”
青年学子默默记下,眼神锐利如鹰隼,低声道:“先生,若遇冥顽不灵者…”
卢植眼中寒光一闪,放下朱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陛下之意,乃‘涤荡乾坤’。若有人自甘为‘旧秽’,意图蛊惑人心,对抗天意…那便让‘天罚’提前降临其身吧。影驿知道该怎么做。”
“学生明白。”青年学子躬身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值房。
一场无声的攻心战与威慑战,随即在洛阳城的各个角落迅速展开。
……
未时二刻,北宫某处偏殿。
几名平日颇得曹节馈赠、常在权贵之家行走的方士,正聚在一起,愁眉不展,窃窃私语。他们刚从相熟的中官那里得知了灵台上发生的惊人一幕,此刻正心乱如麻。
“阳燧聚光,灼现天图…此事太过骇人听闻!陛下…陛下难道真能沟通上天?”一个瘦高方士脸色发白,手指不停地掐算着,却越算越是心惊肉跳。
“哼,障眼法罢了!”另一个面色红润、衣着华贵的方士强自镇定,他是樊陵暗中笼络的人,“彗星为灾,乃万古不易之理!岂是那般容易更改的?我等若随波逐流,将来必遭反噬!”
“可…可陛下金口玉言,且那‘天图’众目睽睽…”第三人犹豫道,“若硬抗圣意,只怕…”
“怕什么?!”华贵方士打断他,“曹常侍、樊少府只是暂时受挫!只要彗星还在,灾异必现!届时,陛下今日之言,便是妄测天意之罪!我等只要挺过这几日…”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面无表情的小黄门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锦盒。
几名方士立刻噤声,紧张地望向来人。
那小黄门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华贵方士面前,将锦盒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平板无波:“王真人,此乃陛下赏赐。”
“陛…陛下赏赐?”王姓方士一愣,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安,连忙起身,“不知陛下为何…”
“陛下言,真人日前为永和宫驱邪,有功。”小黄门依旧面无表情,“特赏西域香料三斤,以供真人炼丹合药之用。”
王姓方士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永和宫驱邪不过是小事,陛下竟记得?还赏赐如此贵重的香料?他连忙伸手去打开锦盒。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盒盖的瞬间,那小黄门忽然极快极低地补充了一句:“陛下还问,真人门徒散布于市井,言彗星主大凶,乃‘阉党未清,天怒未息’之兆…此解,甚妙。”
啪嗒!
王姓方士的手猛地一抖,刚掀开一条缝的锦盒盖子又重重合上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
陛下…陛下怎么会知道?!那是他昨日受樊陵暗示后,才悄悄让门徒去散播的言论!意在将彗星之灾继续引向政治斗争,为阉党翻身造势!这才不到一日,陛下竟已了如指掌?!还特意派人来“赏赐”,并点出这句话…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最严厉的警告!那锦盒里装的恐怕不是香料,而是…催命符!
“臣…臣…”王姓方士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臣之门徒胡言乱语…臣…臣即刻清理门户!臣…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方向拼命磕头。
那小黄门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完成任务般微微一躬,转身便走。
殿内其他几名方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冷汗直流。他们看着磕头如捣蒜的王姓方士,再看看那紧闭的锦盒,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恶魔。
无声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
申时正,太史局内。
气氛比外面寒冷的天气更加凝重。太史令王立把自己关在值房内,对着浑天仪和一堆散乱的星图,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灵台上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陛下的手段匪夷所思,其权威更是无法抗拒。可…可这彗星…
“令君,”一名灵台郎悄悄推门进来,神色惶恐地低声道,“周…周丞他…”
“周丞怎么了?”王立烦躁地问。
“他…他方才在家中…焚香沐浴后,竟…竟开始起草奏疏,说是要…要上书阐明陛下‘除旧布新’星图之精微奥义,颂扬陛下圣德…”那灵台郎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什么?!”王立猛地站起,又惊又怒。周丞是他的副手,素来谨慎,甚至有些胆小,怎会突然如此大胆主动?“他…他难道不怕…”
话音未落,又一名书令史急匆匆跑来,脸带喜色:“令君!大喜!大喜啊!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听闻令君之子敏而好学,特旨恩准,擢入鸿都门学为博士弟子了!”
“啊?!”王立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他为了儿子入学之事,奔波求告许久未果,陛下怎会突然…
他猛地想起,昨日卢植尚书似乎“随口”问过他儿子的事…
一个激灵,王立瞬间全明白了!
这不是恩赏,这是交换!是警告!更是…不容拒绝的选择!
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席上。良久,他挣扎着爬起来,对那书令史无力地挥挥手:“去…去告诉周丞,他的奏疏…写好后,拿来与本官联署…”
……
酉时初,天色渐暗。
数骑快马分别从几处不起眼的道观、宅邸中奔出,马上骑士怀中揣着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奏疏,目标直指宫门公车署。
几乎是同时,第一份由号称“云梦隐叟”的着名方士呈递的《贺彗星现世表》送到了公车署。表中极尽谄媚之能事,称彗星乃“天帝扫帚”,专为圣天子清扫寰宇而降,陛下以阳燧解天图,乃“羲皇再世,周公复生”,其功绩“远超三代,直追五帝”!
紧接着,太史局周丞与王立联署的《天图星象释义》也送达,文中引经据典(强行附会),从天文历法角度“论证”陛下“除旧布新”解的“科学性”和“必然性”,称此乃“星学之革命,天人感应之新篇”!
随后,各式各样署着方士、甚至一些趋炎附势的儒生名字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入公车署!内容千篇一律,皆是歌颂陛下圣明,解读天意精准,将彗星奉为吉兆,并信誓旦旦地表示,根据他们的“推算”和“感应”,随着陛下肃贪锄奸的推进,彗星必将逐渐暗淡,最终化为象征“新政昌明”的景星!
舆论的风向,在一双双无形之手的强力推动和精准操控下,开始发生惊人的逆转!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非议的方士和太史官们,见到领头的、有名望的都纷纷改口,又听闻了几起“顽固派”突然“意外身亡”或“急流勇退”的消息,哪里还敢硬抗?为了身家性命和前途,也只能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场歌功颂德的大合唱之中,唯恐落后一步,便被当成“旧秽”给“扫除”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温室殿内,刘宏看着吕强呈上来的、厚厚一摞方士和太史官们送来的贺表颂疏,随手翻看了几本,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除旧布新…呵。”他放下奏疏,目光投向窗外,那颗彗星在夜色中更加清晰,光芒冷冽,“旧的,确实该扫一扫了。”
“陛下,”吕强低声道,“如今舆论已开始转向,是否…”
“还不够。”刘宏打断他,眼神幽深,“要让这‘新解’,真正深入人心,成为新的‘经典’,还需要一把更旺的火。”
“陛下的意思是?”
“让卢植和蔡邕,从这些奏疏里,挑选最‘精彩’、最‘深刻’的段落,”刘宏淡淡道,“润色修饰后,连同朕的‘天图’摹本,一起发往各州郡官府,邸报传抄,务必使天下皆知。”
他要的不是洛阳一地的舆论,他要的是整个大汉天下,都接受他对这颗彗星的“定义”!
“再,”刘宏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命各州郡,将当地胆敢再散播彗星凶兆、妖言惑众者,无论方士、僧侣、儒生,一律以‘诽谤圣政、扰乱民心’之罪,锁拿问罪!情节严重者,可立决!”
他要以铁血手段,彻底扑杀所有杂音,将这“彗星吉兆”论,钉死在江山社稷之上!
吕强心中一凛,深知这道旨意一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头将要落地,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躬身道:“老奴遵旨!”
就在吕强准备退下传旨时,一名小黄门匆匆而入,跪地急奏:“陛下,太史令王立于宫门外求见,言有…有紧急天象奏报!”
刘宏眉头微蹙:“宣。”
片刻后,太史令王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殿,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记录下来的星图,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不好了!那彗星…彗星后方,似…似又生出了一条新的、极淡的尾迹!且其亮度,似乎…似乎在增强!”
刘宏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
刚刚强行扭转的舆论,刚刚压下去的异议,能经得起这新的、真正的“天变”考验吗?
殿内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