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之上的寒风,似乎被那幅灼灼生烟的“除旧布新星图”逼退了几分。高台下,黑压压跪倒的百官,山呼海啸般的“诺”声犹在耳畔回荡,震得灵台古老的砖石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刘宏独立高台,玄色深衣被风卷动,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形。他缓缓收回指向苍穹的手,目光从那幅依旧散发着焦糊气息的“天图”上扫过,最后落回脚下匍匐的臣子们身上。
那股借“阳燧聚光”营造出的、近乎神异的狂热气氛,仍在空气中剧烈地涌动、发酵。绝大多数官员,无论是真心敬畏还是被迫顺从,都已被这匪夷所思的“天启”彻底震慑,匍匐于“天子亲解天象”的无上权威之下。
然而,总有心存疑虑者,或是不甘就此认输的困兽。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颤抖却依旧带着几分顽固的声音,从跪倒的人群中艰难地响起:
“陛…陛下…通天彻地,臣等…五体投地…” 说话的是少府卿樊陵,他几乎是趴在地上,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却仍在做最后的挣扎,“然…然则彗星为祸,乃…乃千古定论…《天官书》、《河图》、《洛书》乃至…乃至太史公皆如是记载…陛下以‘除旧布新’解之,虽…虽振奋人心,然…然恐与经典相悖,天下士林学子,若…若心生疑虑,恐…恐…”
他的话没敢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您这解释虽然厉害,但跟所有圣贤书说的都不一样!读书人要不服气,怎么办?您这“天意”能压得住一时的朝堂,还能压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和千百年的经典吗?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悄无声息地浇在了一些尚未完全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官员心上。是啊,陛下此举虽震撼,但终究太过…太过离奇,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真的能让人信服吗?
刚刚被压制下去的窃窃私语声,又有重新抬头的趋势。一些清流官员也微微蹙眉,他们虽乐见阉党被打压,但对于这种近乎巫蛊的方式解读天象,内心亦有所保留。
卢植眉头紧锁,正要出言驳斥樊陵,却见御座方向,刘宏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刘宏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悲悯的、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缓步走到高台边缘,俯视着如同蝼蚁般匍匐的樊陵,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樊少府,尔可知,朕为何能见尔等所不能见,解尔等所不能解?”
樊陵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臣…臣愚钝…”
“非是尔愚钝,”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乃是朕,与尔等,位不同,责不同,故所见亦不同!”
他猛地一甩袖袍,指向苍穹那颗依旧刺眼的彗星:“尔等读死书,死读书,只见古籍所载彗星之凶,可知古籍亦载‘圣人出,则景星现,黄龙游,醴泉涌,凤凰翔,德星精’?何以只见凶兆,不见吉兆?岂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这一声质问,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朕乃天子!承天命,牧兆民!朕心即天心所在!朕念即天意所向!”刘宏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今日彗星现世,非是朕要悖逆经典,而是上天见朕有除旧布新之志,有扫荡乾坤之决,故降此星,以为朕之旌旗,助朕之威势!”
“此非凶兆,乃吉兆!非为灾厄,乃为革新之机!”
“尔等若只知抱着陈旧典籍,鹦鹉学舌,畏首畏尾,见灾异而不知变通,遇革新而一味阻挠,此等迂腐之行,才是真正悖逆上天好生之德,才是真正辜负了朕…辜负了上天借彗星所示之深意!”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如同排山倒海,压得樊陵等人几乎喘不过气,连头都无法抬起!
“至于天下士林学子…”刘宏的语气微微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力,“朕之所见所解,便是最新、最真之‘经典’!太学石经,可刊圣贤之言,难道就不能刊刻朕今日亲解之天意?!让天下学子都看看,是那些死去了千百年的故纸堆可信,还是朕这个活着的、正在带领大汉扫除污秽、走向新生的天子可信!”
刊刻天意于石经?!
百官彻底惊呆了!陛下这已不仅仅是解释天象,这是要重新定义经典,与古圣先贤争夺话语权啊!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霸道!
但偏偏,结合方才那神异无比的“阳燧灼天图”,这番霸道言论,竟让人一时难以找到言辞反驳!
“陛下圣明!洞彻天人!”司徒桥玄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老泪纵横,高声附和,“天意昭昭,陛下独得!岂是腐儒所能妄测!臣请陛下,即刻下诏,将今日天图示意、陛下圣解,颁行天下,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清流官员们纷纷从震惊中醒悟,此刻无论内心是否还有疑虑,都必须紧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陛下的“新解”彻底坐实,借此东风,将阉党势力连根拔起!
卢植亦深吸一口气,出列朗声道:“陛下以天子之尊,亲解天象,此乃开天辟地以来未有之盛事!意义远超寻常祥瑞!其所彰显者,乃陛下革故鼎新之洪志,扫荡乾坤之决心!臣以为,非但要颁行天下,更应载入史册,令后世万代,皆知陛下今日之英明决断!”
“载入史册!颁行天下!”群臣的呼喊声再次汇聚成巨大的声浪,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整齐,更加狂热!
樊陵等阉党残余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陛下不仅用“神迹”堵住了他们的嘴,更用“天子释经”的无上权威,从根本上摧毁了他们赖以狡辩的经典依据!从今往后,在这洛阳城,在这大汉天下,关于这颗彗星,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陛下钦定的“除旧布新”之吉兆!
刘宏看着脚下彻底臣服的百官,感受着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推上神坛的声浪,眼中深邃依旧,无喜无悲。
他知道,自己赢了。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光学魔术”和一番强势的“权威解读”,成功地扭转了天象,压服了所有异议。
但这股力量,如同奔腾的野马,既能冲垮敌人,也容易失控伤及自身。
他缓缓抬起双手。
声浪渐渐平息,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天意已明,人心已定。”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然,上天所示,重在力行!非为空谈!”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全场:“即日起,凡朕日前所下彻查诸案之旨意,便是上天之意!三司须雷厉风行,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凡有阻挠、拖延、敷衍、包庇者——”他顿了顿,声音冰寒刺骨,“——便是违逆朕意,便是褒渎天意!严惩不贷!”
“诺!”三司主官及相关官员凛然应命,杀气腾腾。
“太常卿、将作大匠。”
“臣在!”太常卿与刚刚被点名的陈墨(虽官阶低,但因特殊技能被特旨列席)连忙出列。
“朕亲解之天意,及天图摹本,由你二人负责,三日之内,刊刻于石,立于太学门前,与熹平石经并列,供天下学子观瞻研习!”刘宏下令。
“臣…臣遵旨!”太常卿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是何等荣耀!陈墨更是懵懵懂懂,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然要参与制作和石经并列的东西了?
“退下吧。”刘宏拂袖转身,不再看台下众人,“朕,要独自在此,谢天。”
“臣等告退!”
百官怀着无比复杂和激荡的心情,躬身行礼,然后如同潮水般,敬畏地、有序地退下灵台。每个人心中都明白,从今日起,这大汉的天,要变了。
高台之上,很快只剩下刘宏一人,以及那幅依旧袅袅冒着青烟的毛毡“天图”。
寒风再次变得凌厉起来。
刘宏走到那“天图”前,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那焦黑的痕迹。指尖传来灼热与粗糙的触感。
哪有什么天意。
不过是人心,借了天象的势。
而他自己,则是那个最大的“借势者”,也是那个最危险的“弄潮儿”。
他抬起头,望向那颗依旧高悬的彗星,目光幽远。
“陛下…”吕强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卢尚书密奏,樊陵退下时,眼神怨毒,恐…恐不会善罢甘休。且…彗星仍在,若其久悬不散,或再生变故…”
刘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跳梁小丑,何足道哉。至于彗星…”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它最好快点离开。”
“否则,朕不介意,再‘请’一次天意。”
吕强闻言,浑身一凛,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言。
风雪欲来,这刚刚被“天意”强行统一的朝堂,底下究竟还藏着多少暗流,无人知晓。
只有那颗冰冷的彗星,依旧漠然地,注视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