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枝密匝,阳光透过缝隙洒在摊开的打印纸上,
那些用钢笔写就的数字在光斑里泛着浅淡的墨光。
陈破虏看着纸上的那些数字,再抬眼时,神色中又添了几分凝重。
“大当家的,我大哥说的数目没错,人是多了,势力是大了……
可您看看这成分,永谢布部、哈喇慎部、还有胡图那些降兵……清一色都是蒙古人。
咱们的老班底,满打满算不到两成。”
马黑虎原本叉着腰,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意,听陈破虏这话,那笑意像是被风吹得晃了晃,渐渐淡了下去。
他这才猛觉自己刚才高兴得太冒失,光顾着数人头多了多少,竟没往族别这层深想。
脑子里忽然蹦出钟擎夜课时说过的话——“数量不等于质量”,
当时他只当是大当家随口讲的道理,没太往心里去。
直到钟擎翻出一本旧册子,指着上面的字讲前朝的战事,
说几千训练有素的精兵能冲散几万没章法的乌合之众,
又提道萨尔浒之战,大明十几万兵马分兵冒进,反倒被后金几万骑兵绕着圈子打,
最后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成了边军多年不敢提的耻辱。
那时候他还只是听个新鲜,此刻再想,后背竟隐隐冒了点汗,
再没了之前的兴奋,只垂着头盯着地上的草叶。
陈破虏没停,也没了任何顾虑,他更是直言不讳的指出:
“眼下靠着您的威信和咱们的规矩,还能压得住,给大家饭吃,有衣裳穿,没人闹事。
可时间长了……族别之见,毕竟是千百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万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或者有那心怀叵测的人在中间挑拨,
咱们这辉腾军的根基,怕是要受到动摇啊。
全是蒙古人,终究……不是个长久稳妥之计。”
这些话像刚从大黑河打上来的冷水,带着冰碴子劈头盖脸浇在马黑虎身上。
他刚才还没完全下去的激动,这下彻底灭了,
连带着心里那点对“大势力”的期待,也掺进了深深的疑虑。
他下意识抬眼看向钟擎,风刮过榆树枝,沙沙声里没了之前的清爽,
反倒透着点闷,连地上的光斑,都好像没那么亮了。
钟擎一直静静坐着,脸上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他目光低垂,扫过纸上那些手写的人数和简易地形草图,随后缓缓抬起头,看向马黑虎和陈破虏两人。
他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黑虎高兴没错,破虏的担心,更是老成谋国之言。你们说的都对。
四千多人,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但这本钱能不能变成真正的实力,而不只是凑在一起的一盘散沙,关键不在于他们原来是哪个部落的。”
马黑虎和陈破虏闻言,都直起了身子,原本垂着的肩膀往上提了提,目光一下都聚到钟擎身上,等着听下文。
钟擎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营地,那边正忙着搭帐篷。
他看着这场景,接着说道:
“关键在于,他们从现在起,是不是都只有一个身份,辉腾军的人!
是不是都只认一个规矩,咱们辉腾军的规矩!”
说到这儿,钟擎看向陈破虏,接着说道:
“全是蒙古人,日子久了难免会有抱团的心思,还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下一步,我打算派人去大同镇和榆林那边看看。
那边年景不好,好多流民逃荒没饭吃,城里的工匠没活干,连好些破落军户都快揭不开锅了。
咱们去招些来,流民能种地、搭帐篷,工匠能打铁、修东西,军户懂点拳脚,教他们用枪也快。
但有一样,大明边军里的那些兵油子绝不能要。
那些人在边营里待久了,偷奸耍滑、克扣粮饷的事做惯了,
有的还爱欺负新兵,进来只会带坏咱们的队伍。
咱们宁可从头教新人,哪怕慢些,也比养着一群满身恶习的强。
咱们这儿是正经过日子、建队伍的地方,又不是收烂人的劳改队。”
马黑虎和陈破虏听完钟擎的话,都愣了片刻,方才还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底。
原来大当家早把这些关节想透了,连后续招人的去处、该要什么样的人都有了章程,哪里用得着他们瞎琢磨。
马黑虎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想起先前在大同镇当逃兵时的光景。
那会儿大同城门口总围着些流民,有挎着破竹篮的农户,
有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的妇人,还有手里攥着半块干硬饼子的老汉,
身上的衣裳补丁叠着补丁,好些人连鞋都没有,光脚踩在冻得发硬的石子路上,裂开的口子渗着血。
见着有粮车从城门过,就凑上去想讨口剩饭,却常被巡城的兵丁用鞭子赶开。
这些人里,有会种庄稼的,有能编筐织席的,还有从卫所逃出来的军户,
都是活不下去才往城里跑,却连口饱饭都混不上。
要是能把这些人招来,既给他们条活路,辉腾军也能添些人手,比单收蒙古人周全多了。
陈破虏也想起自己当边堡操守时的事。
榆林那边的军户更苦,卫所的好地大多被官老爷占了,军户们只能种些贫瘠的薄田,收的粮食还不够交租。
到了冬天,好些军户家连取暖的柴火都没有,只能裹着露棉絮的破毡子挨冻。
有次他去卫所巡查,见着个老工匠蹲在墙角磨锄头,
那工匠手里的凿子刃都磨平了,却还舍不得扔,说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要养,只能靠帮人修农具换点粟米。
那些工匠有真本事,能打铁、能修犁铧,要是招到辉腾军,
筑城时打些铁锹、凿子,或是给战马钉马掌,都用得上。
还有那些破落军户,虽没怎么上过真正的战场,却懂些基本的拳脚,
教他们握枪、练队列,比教完全没底子的牧民快些。
关键是这些人在大明受够了官吏的盘剥,来了辉腾军,
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定会好好干活,不会像边军里的兵油子那样,见了好处就抢,见了活就躲。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服气。
大当家想的就是长远,连大明那边百姓的光景都摸得清楚,
不像他们只盯着眼前的草原部落,难怪人家能领着大伙在这乱世里找出条活路。
风又吹过老榆树枝,沙沙声里没了之前的沉闷,地上的光斑也亮堂了些。
马黑虎手里的马鞭不自觉晃了晃,陈破虏按在纸页上的手指也松了些,先前心里的那点疑虑,早被佩服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