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天玺十七年,十月廿九,霜降后第三日,皇帝辍朝。
御笔朱批停在“第七子”三字上,墨迹早干,却无人敢收。龙案左侧,钦天监正使跪得双膝渗血,右侧,内阁首辅的玉笏裂成两截。满殿文武,皆垂首如哑羊——他们听见铜鼎自鸣于祭坛,也听见天子那一声痛极的嘶吼:
“朕即第七子!”
此后三日,皇城九门昼闭,京畿十三营兵马暗调,却未奉明诏。坊间传言:皇帝左眼已眇,却于夜半披发登坛,自以血为墨,重写遗诏。遗诏仅八字:
“朕非朕,子非子,政归政。”
第四日黎明,一封无头揭帖出现在正阳门箭楼,朱砂写就,字字透墙三分:
“鼎中第七子,借天子之口,行天子之政。三日后的辰时,将以血雨易金銮。”
辰时未到,血雨先至。
十月三十,天色如墨,雨却不是雨,是无数细碎的朱砂骨粒,落在屋瓦上“嗒嗒”作响,像百万小鬼在叩门。东市口卖早饼的老汉伸手接了一捧,掌心立刻蚀出蜂窝般的血洞;护国寺前的功德碑被骨粒打成麻子,碑文“皇图永固”四字成了“皇图血蛊”。更骇人的是,凡被骨雨沾身的百姓,皆于众目睽睽下长出第二只左眼——竖生额间,瞳孔里映出同一幅画面:铜鼎倒悬,鼎口朝下,鼎腹嵌着一张少年脸,左眼角一点朱砂痣,正随呼吸一明一灭。
皇帝立于丹陛,以独眼望天。他着素衣,未佩冠,手里托着那只被沈七挖出的眼珠——如今已成鸽卵大的赤晶,内部血丝缠绕,竟结成微缩的九鼎纹。钦天监正使匍匐在侧,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陛下,骨雨乃‘政蛊’,是鼎中第七子以‘政’字为咒,夺天下之‘正’而自用。若让其成,则此后大胤政令皆出鼎口,不出陛下。”
皇帝不语,只抬手,将赤晶按进自己空洞的左眶。骨节爆响,血线顺着鼻梁爬下,却在下颌处生生止住,像被一柄看不见的刀截断。皇帝开口,声音竟与铜鼎的嗡鸣同频:
“朕以国政为牲,祭第七子。即日起——”
“废年号,罢科举,拆九州郡县,铸九鼎于京师。政令不出金口,出鼎口。”
满殿哗然。兵部尚书当场触柱,血溅御阶;礼部老臣嚎啕“社稷将亡”,却被人拖走时仍死死攥着笏板,板背暗藏的小刀顺势划开拖他之人的咽喉——是金吾卫。血雾喷涌,与骨雨混为一色,倒像满城下了一场喜庆的红包雨。
当夜,内阁火起。
火不是火,是无数赤晶自火盆里爆裂,每一粒晶核里都睁着沈七的眼。眼珠子滚到何处,何处便响起少年低笑:
“政者,正也;以正为政,则政反噬正。你们用沈家骨血封鼎,我便用皇家政令开鼎。”
大火烧至三更,忽有暴雨倾盆——却是清的,无骨,无血,只带微甜。雨后,火灭,灰烬里浮出一张完整人皮,空悬如帆,皮上绘满大胤律例,条文之间用朱砂写就小字:
“第七子,政之身,政之骨,政之皮。皮存则政存,皮亡则政亡。”
皇帝闻讯,独眼赤红,下第三道诏:
“剥皮充鼓,悬于承天门。鼓响一次,政令一改。朕倒要看看,是政剥皮,还是皮裹政!”
剥皮鼓成,长一丈六尺,以人皮为面,胫骨为槌。首槌落下,鼓声如婴啼,响彻皇城。啼声未绝,九门同时大开——却无人敢出。因为门外站着沈夫人。
她着素白丧服,发间簪半截断针,左手托锦盒,右手牵童男。童男左眼空洞,右眼却与皇帝眶中赤晶同辉,正是绣布上持莲童子的活形。沈夫人一步一叩,行至承天门下,将锦盒高举过顶:
“民妇代第七子,献政之魄。”
盒开,只有一缕发,以朱砂绳束之,发色漆黑,发梢却雪白,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政柄。皇帝俯视,独眼剧痛——那缕发竟自行飞起,一头缠住剥皮鼓槌,一头钻进他左眶赤晶。鼓槌瞬间暴涨,化作一条红鳞巨蛇,蛇尾扫过,承天门匾额“承天之门”四字轰然坠地,碎成“手”“门”“乙”“口”四块,恰是“政”字之拆。
巨蛇开口,却是沈七少年嗓音,带着笑:
“皇帝老儿,你以政为刃,我便以政为鞘。今日之后,大胤无政,只有‘正’与‘反’——”
“正是我,反亦是我。”
鼓声再响,皇城地动。百官惊觉,自己笏板上的官衔竟被血雨蚀空,只剩一个“政”字,且缓缓倒转,成了“止”。皇帝拔剑斩蛇,剑落处,蛇化青烟,烟里掉下一本小册,封面《大胤政典》四字迅速褪色,浮现新名:
《第七子政纲》。
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血字:
“政不由天子出,不由鼎出,由众生左眼出。”
“众生左眼,皆见我;我见众生,皆见政。”
皇帝踉跄后退,忽闻满城百姓齐呼——那些被骨雨长出第三只眼的人,正同时伸手抠下额间竖瞳,血淋淋捧过头顶,像献上无数颗小太阳。眼珠滚落一处,便融为一滩朱砂,朱砂汇流成河,直涌承天门。河面浮起一张巨脸,左眼角一点痣,少年模样,张口吐声,却如千万人同喊:
“政,还于民!”
“民,即第七子!”
皇帝独眼爆裂,赤晶碎成齑粉。粉碎那一瞬,他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太子袍服,亲手将怀孕宫女推入鼎口。宫女回头,脸竟是沈夫人,她笑:
“陛下,政者,正也。你以不正为政,政亦以不正还你。”
皇帝仰天倒地,血从空眶喷出,形状竟如一棵歪脖树,枝头挂满“政”字,风一吹,字字坠落,化作满地小鼎,鼎口皆朝北——北为玄武,主刀兵。
是日,玄武门反。
戍边军以“清君侧,废政蛊”为名入京,却不料城门自开,百姓夹道,每人手捧一只小鼎,鼎内燃火,火里煮着自家左眼。军士惊惧,刀枪坠地,被百姓拾起,投入火鼎,熔成铁水,铸成新字:
“正。”
铁水冷凝,竟成一枚枚官印,印柄皆为人形,独眼,无左眶。百姓哄抢,以印蘸血,盖满皇城城墙。墙皮剥落处,露出内里早已写好的朱砂诏:
“大胤朝天玺十七年十月三十,第七子摄政,废帝,废鼎,废政。”
“自今日起,无君,无臣,无政。”
“唯有——”
“正。”
当夜,皇帝被软禁于钦天监观星台。台顶新装剥皮鼓,鼓面人皮却渐渐透明,显出星图——星图连成的,正是沈七左眼所见:铜鼎倒悬,鼎口朝下,鼎腹嵌少年脸,脸下无身,唯有一根脊椎,由无数“政”字锁链穿成,链梢垂落,拴住整个皇城的影子。
沈夫人携童男登台,将那缕发重新束好,系于鼓槌。童男踮脚,以骨为槌,轻敲一记。
鼓声如心跳,只一次。
皇城万籁俱寂。
自此,大胤无诏、无律、无令,唯有每日晨昏,承天门上悬鼓自鸣。鼓响时,百姓皆出户,以左手覆左眼,右手贴胸,齐声低唤:
“第七子,摄政。”
“摄政,即正。”
而沈七,再未现身。
有人言,他化为了政本身;亦有人言,他不过是把“政”字拆开,让天下人看清——
“政”之一字,
不过“正”与“反”之间,
夹了一只,
被剜掉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