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在京城上空盘踞了多日,终究没能压住岁末的寒意。尽管先前朝堂上因“医改”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完全平息——崔相在朝会上掷地有声的反对、御史台连篇累牍的弹劾、太医院老院正隐晦的刁难,桩桩件件都像暗礁,试图掀翻苏清欢推动的这艘大船,但此刻,一切都暂时归于沉寂。
这份沉寂,并非风波消散,而是苏清欢以沉着为舵、以实绩为帆,硬生生稳住了航向。女帝虽未在明面上驳斥群臣,却在她递上的《医学馆章程》上朱批了“准”,又暗中调拨了三批药材送往安平医馆,这份默许的支持,如定海神针,让所有暗流都暂时收敛了锋芒。
安平医馆的前堂依旧人声鼎沸,只是比起数月前的试探与质疑,如今更多的是百姓真切的感激。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抱着痊愈的孩子,红着眼眶将自家腌的咸菜塞给医徒;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送来亲手编的竹篮,说要给“活菩萨”苏大夫装药材。后院的医学馆里,二十余名学徒正围着案几,逐字研读《民生医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比任何争辩都更有力量——这本由苏清欢结合民间土方与历代医书编撰的册子,没有晦涩的辞藻,只讲“如何治风寒”“怎样防痢疾”,早已被抄录成册,顺着漕运、驿道,悄悄传遍了京畿周边的州县,像一粒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扎了根。
而那本用锦缎装裱、收在医馆内室的《安平千金方》,更是成了救命的宝典。上月京西大营爆发时疫,军医束手无策,若非苏清欢派阿竹送去誊抄本,依着“清热解毒、分营隔离”的法子施治,恐怕早已酿成大祸。经此一役,苏清欢不再是那个“仗着女帝宠信的民间女子”,她的医术、她的格局,成了百姓口中的“定心丸”,她的根基,在一次次风浪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如深植于石缝的松柏,愈发扎实。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一场不期而至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沾在医馆的青瓦上,转瞬便化了。不多时,雪粒渐密,像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地从天空坠落。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京城就被裹进了一片素白之中——朱墙琉璃瓦的宫城覆了雪,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柔和;喧闹的朱雀大街没了车马扬尘,只有积雪被踩出的“咯吱”声;就连那些藏在巷弄里的争斗与算计,似乎也被这漫天风雪冻住了,暂时敛了踪迹。
苏清欢站在安平医馆最高的阁楼上,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寒风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她却没退,只裹紧了身上的素色锦袍,静静地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京城。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朝着西北方向望去——那里,是北疆的方向,是谢晏所在的地方。
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帐中批阅军报,还是冒着风雪巡营?边境的战事听说上个月又紧了些,柔然的骑兵屡屡犯境,他有没有受伤?还有那该死的时疫,军医是否能应付,他有没有按时喝药?一连串的念头涌上心头,让她的心微微发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里藏着一枚玄铁令牌,是谢晏临走前塞给她的,正面刻着“镇北”二字,背面是他亲手画的一朵小小的合欢花。令牌的触感冰凉坚硬,贴着腕间的肌肤,竟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这是他的承诺,也是她的念想,只要令牌还在,他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阁楼的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阿竹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了上来,盘子里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枣茶。“师父,天这么冷,您在这儿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阿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几分担忧,将茶杯递到苏清欢手中。
青瓷杯壁温热,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驱散了指尖的寒凉。苏清欢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在冰冷的窗棂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她知道,眼前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崔家在朝堂上偃旗息鼓,绝非善罢甘休,他们只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着一个能将她一击致命的时机;北疆的战事与疫情,也绝非短期内能平息,谢晏肩上的担子,比她更重;而她推行的医改,终究动了太医院、乃至整个士族阶层的利益,往后的路,必然布满荆棘,不会好走。
但苏清欢的眼底,没有半分惧色。她抬眸,望向窗外漫天飞雪,目光清澈而坚定。
她有她的医术——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底气,能救人性命,能破世间虚妄;她有她的理想——让医者不再为生计所困,让百姓不再因病而亡,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都能得到尊严与庇护;她有她的同伴——阿竹的忠心、医学馆学徒的热忱、还有那些被她救过的百姓的信任;她还有……那份跨越了身份鸿沟、穿越了千山万水的牵挂与承诺,那是谢晏给她的勇气,也是她前行的光。
雪花还在落,落在她的发梢,落在阁楼的栏杆上,落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苏清欢轻轻喝了一口姜枣茶,暖意从喉咙滑进胃里,熨帖了整个身心。
她知道,暴风雨或许很快就会来临,狂风会卷着巨浪,试图将她吞没。但她不怕。
她早已磨砺了手中的剑,也筑牢了心中的堤。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站在这里,守着她的医馆,护着她的百姓,等着她的人。
她的征途,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而是要在风雨中,为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撑起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雪落无声,却似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而苏清欢,已然做好了所有准备,静候风雨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