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村的夏天总是来得特别早。五月初,日头就已经毒辣得能晒裂土地。
村支书李长根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远处绵延的山峦,眉头皱成了疙瘩。已经整整二十七天没下一滴雨了,地里的玉米苗蔫头耷脑,河床干涸得能跑马车。
村里老人都说,这是他们记忆中最旱的一个夏天。
“长根叔,西坡那块地全完了。”年轻的村会计小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抹了把汗,“再不下雨,东滩那片花生也悬了。”
李长根没接话,掏出烟袋锅子慢慢装烟。他今年五十六岁,在下马村当了大半辈子支书,经历过三次大旱,但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天气。
天空蓝得发假,连片云彩都少见,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那里,像个冷漠的独眼。
“今晚开个会,商量下打井的事。”良久,李长根才开口,声音沙哑。
小王应了声,却没挪步,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长根叔,您听说没?村里有人在传...传那是'鬼点火'。”
李长根手一抖,刚装好的烟丝撒了一地。
鬼点火。
这个词像根冰冷的针,刺进了李长根的心里。
他小时候听爷爷讲过,民国十八年大旱,下马村一带就闹过“鬼点火”。说是冤魂作祟,在夜里点燃幽蓝的火苗,火到之处,草木皆枯,滴水不剩。可那都是老辈人迷信的说法,他怎么能信这个?
“胡说八道!”李长根猛地站起身,“肯定是哪个懒汉编出来不想抗旱的瞎话!你去通知,晚饭后村委会开会。”
小王讪讪地走了。李长根重新坐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想起三天前巡山时,在西山坳看见的一幕——几株枯草上,飘着几朵幽蓝的火苗,无声无息地燃烧,靠近却不觉得热。他当时以为眼花了,没敢声张。
难道,那传说竟是真的?
下马村是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子,百十来户人家,一条土路弯弯曲曲通向山外。
关于村名的来历,老辈人说清朝时有个县官在此坠马,故得名下马村。村子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山坡上长满了老槐树,夏日里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景象。可如今,持续的大旱让田野一片枯黄。
这些年,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村里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可这旱灾,把一池静水搅浑了。
晚饭后,村委会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个村干部和村民代表挤在屋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旱情。
“要我说,就是上个月拆了山神庙惹的祸!”老辈分的赵四爷敲着烟袋锅子说,“山神爷发怒了!”
李长根皱眉:“四叔,那是封建迷信!山神庙早就破败了。”
“那怎么刚拆完就大旱?”有人小声嘀咕。
会议不欢而散,打井的事也没定下来——村里没钱,向上级申请资金至少要等一个月,到时候庄稼早死绝了。
深夜,李长根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月色惨白,照得干裂的土地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快到村头时,他忽然瞥见西边山坡上有什么东西一闪。
幽蓝色的光点,有四五处,飘忽不定。
李长根站住脚,揉了揉眼睛再看,光点却消失了。山风掠过,带着一股焦糊味,却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阴冷。
第二天一早,李长根就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了。
“长根叔!长根叔!出怪事了!”小王在门外喊。
李长根披衣出门,只见小王和几个村民聚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指着树干议论纷纷。
槐树粗壮的树干上,赫然有一片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烧过,但奇怪的是,只有表面一层焦糊,树皮下的木质还是湿的。
“是鬼点火!”赵四爷颤巍巍地说,“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鬼点火的痕迹就是这样,外焦里湿,邪门得很!”
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李长根强作镇定:“胡说什么!肯定是哪个孩子玩火烫的。”
可没人信他的话。村民们交头接耳,眼神惶恐。李长根注意到,七十岁的王奶奶独自站在人群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心里一动,王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许知道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二连三。
张家的草垛半夜起火,火苗幽蓝,等人发现时却自动熄灭,只烧掉了垛心的一小撮草。李家的菜园里,好几棵白菜从里到外熟透了,却找不到任何明火痕迹。最邪门的是,村西头那口老井,虽然水位下降了不少,但还有水,可打上来的水居然是温热的,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村民们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有人请来了山外的道士,道士做了场法事,却说这“鬼”太厉害,他治不住,钱都没要就溜了。
“鬼点火”的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这是几十年前饿死的孤魂回来作祟,有人说这是山神的报复,还有人说这是大旱必出的凶兆。
李长根寝食难安。他是不信鬼神的,但这一连串怪事又怎么解释?他决定查个水落石出。
这天下午,他去了王奶奶家。老人正坐在院里搓麻绳,见了他,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早料到他会来。
“王奶奶,我来问问'鬼点火'的事。”李长根开门见山。
王奶奶沉默良久,才慢悠悠地讲起了往事。
“那还是五几年的事,我还没嫁到下马村,是听我婆婆说的。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饿死了一半人。后来就闹起了'鬼点火',夜里有蓝火飘荡,火到之处,井水干涸,草木枯死。”
“后来呢?怎么解决的?”李长根急忙问。
王奶奶摇摇头:“没什么解决不解决的。后来下了场大雨,旱情缓解了,'鬼点火'自然就消失了。不过老辈人说,那火不是鬼点的,是'地火'。”
“地火?”
“是啊,地底下的火。”王奶奶神秘地压低声音,“老辈人说,大旱之年,地气不顺,阴阳失调,地底下的阴火就会冒出来。这火性阴,烧东西不热反冷,专吸水分。”
李长根心里一动。地底下的火?难道是什么自然现象?
他想起县里去年来的地质队,曾经说过下马村一带地下有某种矿脉。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真有什么科学解释。
回到家,李长根翻箱倒柜找出地质队留下的联系方式。电话接通后,他描述了“鬼点火”的现象——幽蓝的火光、内部的燃烧、温热的井水。
电话那头的地质队员听后十分兴奋:“李书记,你说的可能是'磷化氢自燃'和'地热异常'现象!”
地质队员解释,地下某些矿物在特定条件下会产生磷化氢气体,遇到空气会自燃,发出蓝光。而大旱可能导致地下水位变化,引发地热异常,甚至释放少量放射性气体,使物体内部发热。
“不过这种现象通常很罕见,需要具体勘测才能确定。”地质队员说,“我们下周就可以派人过去。”
挂了电话,李长根松了口气。看来“鬼点火”很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不是什么鬼怪作祟。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当天夜里,李长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小王和几个村民,人人面色惨白。
“长根叔,赵四爷...赵四爷没了!”
李长根心里一沉,急忙跟着他们跑到赵四爷家。老人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奇怪的是,他面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双手却紧紧攥着胸口衣服,像是临终前经历了什么痛苦。
“看这里!”小王颤抖着指向赵四爷的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一碗水,碗底竟然结了一层薄冰!而房间温度正常,闷热难当。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赵四爷的家人说,老人昨晚坚持说看到窗外有“鬼点火”,还说火里有人影。大家以为他老糊涂了,没在意,没想到一早发现他已经去了。
“是鬼点火索命啊!”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
恐慌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下马村。赵四爷的死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得罪了山神,被鬼点火收了魂;有人说那火专找年老体弱的人吸精气。
接下来的两天,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离奇死亡,症状与赵四爷类似——安详的面容,痛苦的手势,房间里有诡异的低温区。
村里陷入了极度恐慌,有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外逃。李长根一边安抚村民,一边焦急地等待地质队的到来。
然而,在调查过程中,李长根发现了一些蹊跷的事情。
首先是在赵四爷家窗外,他发现了一块奇特的石头,灰白色,拿在手里却异常冰冷。其次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放假在家的李晓燕告诉他,她晚上用红外线温度计测过,那些“鬼点火”出现的地方温度反而更低。
“书记叔叔,这不科学啊。”李晓燕推了推眼镜,“如果是磷火自燃,应该释放热量,怎么会降温呢?”
李长根也困惑了。他悄悄把石头收起来,决定等地质队来了再说。
第三天夜里,李长根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醒了。他睁眼一看,差点叫出声——窗外飘着三四朵幽蓝的火苗,比之前看到的都要大,有拳头大小。
更恐怖的是,火苗中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
李长根浑身汗毛倒竖,但还是强忍恐惧,悄悄下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数码相机——这是他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留下的,有夜间拍摄功能。
他对着窗外的鬼火连按了几下快门,闪光灯惊动了那些火苗,它们倏地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李长根就把照片传到电脑上。放大细看后,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幽蓝的火苗中心,确实有模糊的人形轮廓,像是扭曲的人影在火焰中挣扎。
难道这世上真有鬼?
就在这时,地质队终于来了。带队的是个姓孙的中年专家,李长根急忙把石头和照片拿给他看。
孙专家仔细检查了石头,又看了照片,脸色越来越凝重。
“李书记,这石头是放射性铀矿石!”孙专家拿出仪器检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虽然辐射量不大,但长期接触肯定有害。”
他接着解释,下马村一带地下有铀矿脉,大旱导致地下水位下降,矿脉暴露氧化,产生放射性氡气。氡气比重比空气大,会聚集在低洼处,被人吸入后可能引起类似心脏病的症状,尤其是对体弱的老人。
“那鬼点火呢?”李长根急切地问。
“可能是氡气与地下磷化氢混合物的特殊燃烧现象,这种火温度极低,甚至会吸收周围热量,所以会有冰冷的感觉。”孙专家指着照片说,“至于人影,可能是氡气在特定光线下形成的视觉错觉,或者是辐射对空气的电离效应。”
就在这时,李晓燕匆匆跑来:“书记叔叔,我查到了!那种冰冷的火苗,可能是'冷焰'现象,燃烧不充分时会产生低温火焰,甚至能冻结物体而不是加热它们!”
谜团似乎解开了。李长根立即组织村民开会,让专家解释“鬼点火”的科学原理。大多数村民听完后将信将疑,但总算暂时平静下来。
孙专家建议立即对全村进行辐射检测,特别是水井和低洼地区。
检测结果令人震惊——村子西侧的低洼区辐射严重超标,正是“鬼点火”频繁出现的地方!而赵四爷等去世的老人,家都在那片区域。
真相大白,“鬼点火”不是鬼怪作祟,而是罕见的自然现象和放射性危害。县政府立即行动,将受影响村民暂时搬迁,并着手治理放射性污染。
搬迁那天下起了小雨,久旱的下马村终于迎来了甘霖。雨水冲刷着干裂的土地,也洗刷着村民心头的恐惧。
李长根站在村头,望着雨中静谧的村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田野里的枯黄中透出些许绿意。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
他想起了王奶奶的话——“地火”,老人用朴素的语言,早已道破了部分真相。乡土间的传说往往藏着古老的智慧,只是披上了迷信的外衣。
鬼点火熄灭了,但它点燃了李长根对自然和传统的重新思考。世间最诡异的从来不是怪力乱神,而是自然本身的神秘莫测;最恐怖的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和误解。
雨停了,一道彩虹跨过山峦。下马村的村民们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暂时离开,但他们知道,等治理完成,他们还会回来。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根,无论有什么神秘和危险,他们都无法真正割舍。
李长根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抬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在那无尽苍穹之下,人类对自然的认知仍如萤火般微弱,但只要这求索的光芒不灭,终将照亮前路的黑暗。
鬼点火已熄,而人心中的明灯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