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村藏在四川盆地边缘的群山里,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村子,两旁是灰瓦木墙的农舍。
时值五月初,稻田里的秧苗绿得发亮,远处山坡上的桐子花开得正盛,白花花一片像是落了一层薄雪。
村里人都说,今年的花开得邪门,特别是后山那片野花坡,五颜六色的花开得比往年繁盛得多,香气浓得能让人头晕。
李大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他家就在村东头,三间瓦房带个小院,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得像把大伞。媳妇王小琴正坐在树下捡菜,见他回来,抬头瞥了一眼。
“今天咋回来这么晚?饭都凉了。”小琴四十出头,身材微胖,脸上已有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还是亮闪闪的,透着川妹子特有的泼辣劲儿。
李大民把锄头靠在墙根,抹了把汗:“后山那块地硬得跟石头一样,锄起来费劲得很。”
“你个瓜娃子,不会早点去啊,非赶着日头最毒的时候。”小琴嘴里骂着,却起身进屋端了盆水出来,“洗把脸,吃饭了。”
李大民嘿嘿一笑,凑近媳妇耳边低声道:“晚上洗,干完逼再一起洗,省水。”
“爬开哦!不要脸的老东西。”小琴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却不重,“赶紧的,吃完饭还得去张屠户家一趟,他家母猪配种,请你去帮忙。”
“我去干啥子?我又不是种猪。”李大民一边洗脸一边嘟囔。
小琴瞪他一眼:“人家请你喝酒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再说了,你不是跟张屠户吹牛说你会看母猪排卵期吗?”
夫妻俩正斗着嘴,院门外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大民叔”。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站在门口,是村西头刘寡妇家的儿子小豆子,脸色苍白,眼神躲闪。
“啥子事,豆子?”李大民问。
小豆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抖:“我……我娘让我来问问,大民叔明天有空不,我家灶台有点塌了,想请大民叔帮忙修修。”
“有空,明天上午我去看看。”李大民应了下来,打量着小豆子,“你个瓜娃子脸色咋这么难看?生病了?”
小豆子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大民叔,你……你最近晚上有没有听到啥子动静?或者看到啥子...怪东西?”
“啥子怪东西?”
“就是...花。”小豆子声音更低了,“会走路的的花。”
小琴本来在收拾菜叶,听到这话抬起头:“花怎么会走路?你个小屁娃是不是做梦呢?”
“真的!”小豆子急急地说,“我昨晚起夜,看见院子里有一团花在动,五颜六色的,像个人形,但没有脸,就是一团花...它…它还朝我招了招手...”
李大民哈哈大笑:“谁教你个瓜娃子扯谎的,你娃肯定是睡迷糊了,要不就是偷喝了你家的米酒。花怎么会招手?赶紧回去睡觉,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小人书。”
小豆子还想说什么,见李大民不信,只好讪讪地走了。
小琴看着孩子的背影,皱了皱眉:“这娃平时不说谎的。”
“屁大点的孩子,想象力丰富。”李大民不以为然,拉着媳妇进屋吃饭去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瓦片上像是弹棉花的声音。李大民喝了二两白酒,睡得死沉,小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总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风吹树摇的那种,而是更轻柔、更诡异的声响。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露出半张脸。小琴迷迷糊糊中,似乎闻到一股异香,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腻气味,闻得人头昏脑涨。她推了推身边的李大民,这货鼾声如雷,根本推不醒。
小琴壮着胆子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月光下的院子泛着湿漉漉的光,老槐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就在树影底下,她看见了一团东西——一团五颜六色的花,聚在一起,微微颤动,像是活物在呼吸。
小琴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团花似乎有了人形,有头有身子,还有类似四肢的枝条,但就是没有明确的脸和手脚。它静静地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却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突然,那花影抬起一条花枝,朝着窗户的方向轻轻招了招。
小琴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
第二天一早,李大民发现媳妇昏倒在窗前,赶紧把她抱到床上,掐人中、灌热水,好一阵忙活小琴才悠悠转醒。
“花...花鬼...”小琴抓着李大民的胳膊,手指冰凉,“我看见了,小豆子说的是真的...”
李大民起初还不信,以为媳妇做了噩梦,但小琴说得有鼻子有眼,加上小豆子前天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你是不是偷吃我藏的那罐蜂蜜了?血糖高了容易做怪梦。”李大民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
小琴气得拧他耳朵:“吃你个锤子!老娘亲眼看见的,一院子异香,然后那花鬼就招手了!”
李大民疼得直咧嘴,正要说什么,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夫妻俩出门一看,只见张屠户的老婆哭天抢地地跑过来,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大民哥,小琴嫂,出大事了!”张屠户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家那口子昨晚起夜,回来就说看见花了,然后就跟丢了魂似的,现在躺在床上说胡话呢!”
李大民和小琴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沉。
村民们聚在李家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原来不止小豆子、小琴和张屠户,村里还有好几个人都说最近晚上看见了“花鬼”。有的是起夜时看见院子里有花影,有的是睡觉时觉得窗外有花枝在动,还有个更邪门的,说是半夜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束会走路的野花。
“是不是得罪了花神啊?”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说,“后山的花今年开得特别邪门,香气都能飘到村里来。”
“要不要找陈半仙来看看?”有人提议。
陈半仙是邻村的一个神棍,平时靠算命看风水混口饭吃。李大民一向不信这些,但眼下这情形,也由不得他不信几分。
“先别急,我去后山看看。”李大民对小琴说,“你在家待着,把门锁好。”
小琴拉住他:“你个瓜娃子,一个人去后山干啥子?万一真有什么东西...”
“光天化日的,怕个锤子。”李大民拍拍胸脯,“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花不成?”
话虽这么说,但当李大民独自一人走上通往后山的小路时,心里还是直打鼓。路两边的野花确实开得异常繁盛,五彩斑斓,香气浓郁得让人发晕。更奇怪的是,这些花的颜色似乎比平常鲜艳得多,红得像血,紫得发黑,黄得刺眼。
快到花坡时,李大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的路也开始扭曲变形。他扶住一棵树,使劲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花坡上的花都在动,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曳,而是像活物一样在缓缓移动,甚至有些花似乎组成了人脸的形状,对着他无声地微笑。
李大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
“真有...真有邪门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小琴说,“那些花是活的,会动,还会变人脸!”
小琴脸色发白,二话不说,直接让人去请陈半仙。
下午,陈半仙来了。这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眯缝眼,留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他先在村里转了一圈,又去后山看了看,回来时脸色凝重。
“这是花妖作祟啊。”陈半仙捻着胡须说,“你们村后山的花吸了地下的阴气,成了精怪。它们晚上出来活动,专门吸人的阳气。被它们盯上的人,先是做怪梦,然后精神萎靡,最后会虚弱而死。”
村民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求陈半仙想办法。
“办法是有,但得费些功夫。”陈半仙说,“需要准备三牲祭品,还要找十二个壮年男子,手持桃木棍,在月圆之夜去后山做法事。”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有人喊道。
陈半仙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今晚行动。不过,所有女人和孩子天黑后必须待在家里,门窗紧闭,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出来。”
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把乡村照得亮如白昼。李大民和其他十一个壮年男子跟着陈半仙来到后山花坡。每个人都手持桃木棍,神情紧张。
花坡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诡异,那些花似乎比白天更加活跃,不停摇曳摆动,散发出浓郁的异香。陈半仙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开始念念有词。
法事进行到一半,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烛光摇曳不定。花坡上的花开始剧烈晃动,然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花竟然从土里拔根而起,慢慢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人形花簇。它们有头有身,有手有脚,但就是没有明确的面容,只有密密麻麻的花瓣和枝叶。
“花鬼!花鬼出来了!”有人惊叫。
那些花鬼缓缓向人群移动,动作僵硬却坚定。陈半仙大声念咒,让人撒盐和铁砂,但似乎效果不大。花鬼越来越近,村民们吓得连连后退。
李大民也是两腿发软,但想到家里的小琴,他鼓起勇气,举起桃木棍朝最近的一个花鬼打去。棍子打在花鬼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花瓣四溅,但那花鬼只是顿了顿,又继续向前。
“不行啊,陈半仙,这些东西不怕打!”李大民大喊。
陈半仙也慌了神,法事根本不管用。眼看花鬼就要包围过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大叫:“火!它们怕火!”
几个胆大的村民赶紧点燃带来的火把,朝花鬼挥舞。果然,花鬼见到火光,纷纷后退,似乎十分畏惧。
“快,多点些火把!”李大民指挥道。
就在这时,一个花鬼突然加速冲向人群,直扑李大民而来。李大民躲闪不及,被花鬼扑个正着。他只觉一股冰冷的触感传遍全身,接着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异香,然后意识开始模糊。
“大民!”远处传来小琴的惊呼声。这婆娘不听话,偷偷跟来了。
小琴见丈夫有危险,顾不上害怕,捡起地上的火把就冲了过来。她朝着缠住李大民的花鬼一阵猛烧,花鬼发出一种类似树叶摩擦的嘶嘶声,终于松开了李大民,迅速后退。
其他村民也举着火把围过来,花鬼们见占不到便宜,慢慢退回到花坡深处,重新扎根在地上,不动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快回去!这里不能久留!”陈半仙喊道。
众人扶着虚弱的李大民,急匆匆回到村里。
第二天,李大民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说胡话,都是关于花和香味的内容。小琴守在他床边,心急如焚。
陈半仙来看过之后,摇头说:“你男人被花妖吸了不少阳气,普通草药治不好。”
“那咋办啊?”小琴急得直掉眼泪。
陈半仙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只有找到花妖的根源,彻底除掉它,你男人才有救。”
“根源?啥子根源?”
“作法虽然失败了,但也有很大收获,我发现后山花坡中央有一株特别大的花,颜色深紫,应该是花王。只要除掉它,其他花妖就会失去力量。”陈半仙说,“但必须在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去,晚上太危险了,先除了花王再想办法。”
正午时分,小琴带着十几个胆大的村民,手持锄头镰刀,再次来到后山。在陈半仙的指引下,他们果然在花坡中央发现一株异常高大的深紫色花朵,花瓣厚实如绒,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就是它!快砍了它!”陈半仙指挥道。
几个村民上前,几锄头下去,将那株花王连根刨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花的根部竟然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是鲜血一样,还带着一股腥气。
就在花王被毁的瞬间,整个花坡的花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香气也渐渐消散。
陈半仙懊恼不已,早知道办法这么简单就不费那力气作法了,还伤了大民。当然话说回来,不作法他也不会发现破绽。
回到村里,李大民的高烧果然退了,虽然还很虚弱,但神志已经清醒。其他被花妖困扰的村民也陆续好转。
陈半仙解释说,可能是因为今年春天特别温暖,加上后山有块地不知被谁倒过什么药水,导致土地变异,让这些花成了精。
“那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这种邪门事啊?”有村民担心地问。
陈半仙摇摇头:“不好说。人与自然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一旦这条线被跨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半个月后,李大民完全康复了。一天晚上,他和小琴坐在院子里乘凉。月光如水,洒在安静的小院里。远处的后山黑黝黝的,已经看不到那些邪门的花朵。
“那天你真勇敢,要不是你,我可能就交代了。”李大民拉着小琴的手说。
小琴哼了一声:“现在知道老娘的好了?那天扑向花鬼的时候想啥子了?”
“我那不是为了保护村子和你嘛。”李大民讪笑,凑近媳妇低声道,“今晚我好好报答你,让你逼喷水...”
“爬开!伤才好就没正经!”小琴一巴掌拍开他,但没真的用力。
夫妻俩斗着嘴,院里的老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夜色中的溪口村安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村民们都知道,有些界限不该跨越,有些自然之谜不该深究。人与自然之间,最好保持适当的距离和尊重。
月光下,后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没有人注意到,在那片枯萎的花坡边缘,一株嫩芽正悄悄破土而出,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淡紫色光泽。
但它太小了,太不起眼了,暂时不会有人发现。而这片土地的秘密,也许永远都不会被完全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