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周涛的第七年,发现他可能不是人。
这个念头第一次冒出来,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晚上。我们刚吃完晚饭,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收拾碗筷。一切都和过去两千多个日夜没什么不同,直到我端着盘子经过他身后时,无意中瞥了一眼电视屏幕。
屏幕是黑的。
不是关机的那种黑,而是像一面抛光的黑曜石,映出了整个客厅的景象——沙发、茶几、窗外的灯光,以及坐在沙发上的周涛。
还有他肩膀上,空空如也。
我猛地停下脚步,盯着屏幕。屏幕上清晰地映出周涛的身体,穿着那件灰色的家居服,坐姿放松。但本该是头部的位置,什么也没有。不是模糊,不是扭曲,就是纯粹的空白,仿佛他的头从世界上被抹去了。
我眨了眨眼,屏幕又恢复了正常,正在播放新闻节目。周涛转过头,他的脸完好无损,带着些许困惑。
“站着发什么呆?”他问,声音一如既往。
“电视……”我声音干涩,“刚才屏幕黑了。”
他拿起遥控器按了按:“没有啊,不是一直开着吗?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不自然的痕迹。但没有,他的表情很自然,眼神关切。也许真是我眼花了?长时间的工作让我最近总是精神不济。
可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几天相安无事。我几乎要忘记那个诡异的瞬间,直到周五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例行炮战,我鬼使神差地看向床头。
我们的床头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画。画框是光滑的金属材质,能模糊地映出人影。平时我从不注意它,但那一刻,角度正好。
画框里映出我们交叠的身体。我的脸因为角度扭曲而有些变形,但清晰可辨。而周涛的位置……本该是他头部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脖子断口处模糊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了。
“怎么了?”周涛察觉到我的异样,动作慢下来,声音带着沙哑,“炮架子今天这么配合?”
他惯常用这种话,往常我会配合,但那一刻,我只想尖叫。那个空荡荡的映象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所有的热度。
“没……没事,”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就是……有点冷。”
他低笑,身体压得更低,热气喷在我耳边:“冷?一会儿就让你热起来。”
我闭上眼,不敢再看那个画框。恐惧和恶心在胃里翻滚。结束后,他很快睡着,鼾声均匀。我一夜无眠,瞪大眼睛直到天亮,身体僵硬地躺在他身边,尽量不碰到他颈部以上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秘密的观察者。
我疯狂地寻找一切能映出影像的东西:擦得锃亮的厨具、窗户玻璃、他的手机黑屏、甚至是我自己的瞳孔。我变得神经质,任何反光的表面都能让我心跳加速。
大部分时候,一切正常。周涛的影子、倒影都完整无缺。
他吃饭、喝水、说话、笑,露出那颗我熟悉的虎牙。他照常上班,下班回家会给我带街角那家店的糖炒栗子。他会抱怨工作,会窝在沙发里打游戏,会在周末的早晨缠着我做一次晨练。
但偶尔,只是极其偶尔的瞬间,在那些不经意的反射里,他的头会消失。
不是逐渐淡化,而是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突然闪烁一下,然后就没了。空荡荡的肩膀上方,只有空气。而每当我想看得更仔细时,映像又会瞬间恢复正常,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可我知道不是。那种真实感太过尖锐。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准确回忆起周涛的脸。不是忘记,而是当我不看着他时,他面部的细节就像褪色的照片一样变得模糊。
我努力回想他的眉毛形状、嘴角的弧度、眼角的细纹,却只有一团模糊的印象。只有当我直视他时,那些细节才重新清晰起来。
这感觉让人发疯。我生活在一个人身边七年,却开始怀疑他是否存在。
我尝试过暗示。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服装店,橱窗像一面暗色的镜子。我故意落后一步,看着橱窗里的我们。那一刻,他的倒影又出现了异常——头部的位置微微扭曲,像隔着火苗看东西。
我装作随意地说:“你看那个橱窗,映得人怪怪的,都变形了。”
周涛凑近看了看,又摸摸自己的脸:“有吗?我觉得挺清楚的啊。老子还是这么帅。”他嬉皮笑脸地搂住我的腰,手不老实地往下滑,“怎么,嫌你老公形象不佳了?”
我推开他的手,胃里一阵紧缩。他看不到。只有我能看到。
另一次,我趁他洗澡时,拿走了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手机黑屏像一面完美的镜子。我颤抖着将它举起,对准浴室方向。磨砂玻璃门后是他模糊的身影。当他的手抬起似乎是在搓洗头发时,黑屏上映出的,是脖颈以上空无一物的轮廓,水流直接冲在虚无的肩膀上。
我差点把手机摔了。
浴室水声停了,我慌忙把手机放回原处。他围着浴巾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哼着走调的歌。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带着沐浴露的湿气。
“宝贝,看我今天表现好,给点奖励?”他下身顶了顶我,意图明显。
我身体僵硬,无法抑制地想到那个空荡荡的脖颈倒影。“我……今天有点累。”
他悻悻地松开手,语气有些不快:“操,最近怎么老是累?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恶人先告状。但我没力气争吵。我只是看着他那张生动的脸,心里涌起巨大的荒谬和恐惧。
怀疑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侵蚀着我们的日常。
我开始留意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周涛从来不吃需要啃咬的东西,比如鸡脖子、鸭头。他说嫌麻烦。我们结婚时的照片,他的脸在每一张上都清晰无比。
但有一次我翻看电子相册,发现当照片快速滑动时,连续几张照片里他的面部会出现极短暂的模糊,像是高速摄像拍下的瞬间。
他睡觉从不打呼噜,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曾在深夜打开床头灯,仔细看他的睡颜。他的胸膛规律起伏,但脖子以上在昏暗光线下,总有种不真实感,像一层精心绘制的伪装。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自己颈后有一小块皮肤,总是莫名发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对着那里呼吸。可当我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周涛,或许在看书,或许在看电视,用他那张越来越让我感到陌生的脸对着我。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下午。
我们在客厅,他在用剪刀拆快递。刀很快,他动作有些毛躁。突然,他“嘶”了一声,剪刀尖划过了他的手指指腹,血立刻涌了出来。
“妈的!”他骂了一句。
几乎是本能,我跳起来去找医药箱。但当我拿着创可贴转身时,看到了让我血液冻结的一幕。
血珠从他指尖滴落,落在浅色的地板上。但他没有像正常人那样按住伤口,或者查看伤势。他就那么站着,低着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不是去捂伤口,而是伸向自己的脖子两侧,仿佛在调整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那个动作极其自然,又极其诡异。就像……就像一个戴着不舒服头套的人,下意识地想把头套摆正。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现他脖子和衣领交界处的那一圈皮肤,颜色似乎和脸上的肤色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绝对发现不了,那就像是一道极其精密的接缝。
我的呼吸停滞了。
周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掠过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不是疼痛,不是恼怒,而是一种迅速被掩饰掉的……惊慌?
“看什么看?创可贴拿来啊。”他语气粗暴地打断我的凝视,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伸手接过创可贴,笨拙地给自己贴上。
但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那个调整脖子的动作,那道若有若无的接缝,还有他刚才一闪而过的惊慌……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论。
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这个会和我吵架、会和我打炮、会给我带糖炒栗子的男人,可能根本没有头。
他现在顶着的这张脸,只是一个伪装。
那天之后,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撕破伪装会有什么后果。我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但身体的本能无法控制。
他靠近时,我会不自觉地僵硬。他碰到我,我会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我缩在床沿,背对着他,整夜警惕。
他显然感觉到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一天晚上,他压在我身上,动作带着不满,“跟块木头似的。”
灯光下,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每一寸我都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我死死盯着天花板,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任何可能映出影像的东西。
“说话,臭逼!”他加重了力道,带着惩罚的意味。
我咬紧嘴唇,忍受着内心的尖叫。结束后,他翻身睡去。我睁着眼,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必须活下去。我不能死,也不能疯。我很肯定,一旦被他知道我发现端倪,他肯定会杀了我或者吃了我。
我要弄清楚真相,然后,离开这个怪物。
机会来得很快。周涛说要出差两天。他收拾行李时,我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他动作利落,嘴里念叨着要带的东西。
“一个人在家乖乖的,”他拉上行李箱拉链,走过来想亲我。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他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气氛瞬间尴尬。
他眼神沉了沉,但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屁股:“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巨大的恐惧和解放感同时涌上来。这个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也许并不是“只有我”。
我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心跳平复。然后,我站起来,开始行动。
我知道时间不多。我直接走向他的书房。那里有一个上锁的抽屉,他从不让我碰,说是放着以前公司的机密文件。以前我信了,现在我知道,答案很可能就在里面。
我找来工具,撬开了那个廉价的锁。
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几本厚厚的相册,和一个小型的金属盒子。
我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相册。
第一本,是我们结婚前的照片。旅游照、生活照、合影。每一张上,周涛的脸都清晰笑着。但当我快速翻动页时,那种诡异的模糊感又出现了,比电子相册更明显。在某些快速闪过的瞬间,他的头部位置是一片空白。
第二本,是他所谓的“大学时期”的照片。同样的问题存在。
第三本,是最旧的,照片已经发黄。里面是更年轻的周涛,或者说,是那个顶着“周涛”面孔的东西,和几个我看不出年龄的人合影。
背景是一些老旧的建筑。我注意到,在所有集体照里,他总是站在边缘,或者被前面的人挡住一部分。没有一张清晰的、单独的正面照。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放下相册,拿起那个金属盒子。盒子没有锁,但扣得很紧。我用力掰开。
里面没有恐怖的东西,只有一张折叠的、泛黄的旧报纸剪报。
剪报的日期是二十多年前。标题触目惊心:
“恶性车祸现场惨烈,死者身份成谜”
报道描述了一起发生在郊区的严重车祸,一辆货车失控撞上护栏,司机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驾驶室,颈部撞上断裂的金属护栏边缘,当场头颅与身体分离。
报道称,死者头颅在事故现场未能找到,疑被过往车辆或动物拖走,至今下落不明。由于尸体无头,身上无任何证明身份的标识,且那辆货车是用来走私黑车,都是套牌,没有任何登记,所以身份一直无法确认。警方曾发布公告寻找知情人,但最终不了了之。
剪报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模糊的黑白现场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依然能看出那具无头尸体的轮廓,它倒在血泊中。
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些个人物品,包括一个钥匙扣,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造型独特的金属足球。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个钥匙扣上。
我认识那个钥匙扣。就在周涛的钥匙串上,现在就在客厅的茶几上。他说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个死无全尸、身份成谜的货车司机。那个在车祸中丢失了头颅的尸体。
它没有死。或者说,它以某种方式“活”了下来。它找到了一个头,或者制造了一个头,顶在脖子上,伪装成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它成了周涛,找了一份工作,娶了一个妻子,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
那偶尔在倒影中出现的空荡,不是我的幻觉,是它伪装的偶尔失效。它无法在所有的反射中都维持完美的假象。它需要时刻注意,调整,就像它受伤时下意识去摸脖子的动作一样。
它是什么?鬼?僵尸?某种借尸还魂的怪物?我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和我生活了七年的,是一个从车祸现场爬出来的、没有头的“东西”。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冲进洗手间呕吐起来。
周涛提前回来了。
我刚把东西恢复原样,他就打开了家门。我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鬼。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他放下行李,看着我,眼神锐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可能……有点感冒。”我低声说。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伸手想摸我的额头。我猛地向后一缩。
他的手停在半空。客厅里一片死寂。
他慢慢放下手,盯着我,脸上的温和表情一点点褪去。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而平静的语气问:
“你知道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那一刻,所有的伪装都徒劳了。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我看了七年的脸。它依然英俊,但此刻,在那张皮下,我感觉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非人的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但问题很清晰。
周涛没有回答。它只是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两侧。那个熟悉的、调整的动作。
然后,我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景象。
它的手指在耳后某个位置轻轻一按,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接着,它双手捧住脸颊两侧,像摘下一个头盔,缓缓地、将整个“头”向上提了起来。
没有血流如注,没有肌肉撕裂。脖子断口处异常平整,像是陈年的旧伤疤,颜色暗沉,覆盖着一层类似蜡质的光泽。断口的中央,不是气管和食道,而是一片幽深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而从那个被提起来的“头”的内部,我能看到类似机械和生物组织混合的复杂结构,微微反着光。那个被它捧在手中的“脸”,还保持着周涛的表情,眼神甚至还在动,麻木地看着我。
它没有头。从来就没有。它只是用一个精密的、可怕的伪装,为自己造了一个。
我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巨大的恐惧令我眼前开始发黑。
那个无头的身体站了起来,捧着自己的“头”,向我走了一步。
然后,它停住了。
它似乎……犹豫了。它捧着那个“头”,站在客厅中央,脖子的断口对着我。
我们就那样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它转过身,走向门口。它打开门,走了出去,甚至没有关门。夜风灌了进来。
我瘫在沙发上,过了很久才恢复力气。我冲到门口,外面走廊空无一人。它消失了。
连同那个伪装成头的装置,一起消失了。
周涛再也没有回来。我报警了,说他失踪了。警方调查无果。我卖掉了房子,搬到了另一个城市。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真相。谁会信呢?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那个无头的身体,那个被捧在手里的头颅伪装,那个平整的、幽深的脖子断口……每一个细节都刻在我的记忆里。
有时我会想,它为什么最后放过了我?是残存的情感?毕竟我当他的炮架子七年了。还是觉得杀了我反而会引来麻烦?我不知道。
我也常常想起那个车祸司机的报道。它是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头,还是仅仅需要一个身份活下去?这个世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样的“东西”,顶着伪装的表皮,混在我们中间?
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在那之后,这座城市多了一个新的都市怪谈。关于一个在倒影中没有头颅的男人,关于一个妻子发现的恐怖秘密,关于某个深夜悄然离去的无影之物。
怪谈只是怪谈,细节模糊,真假难辨。只有我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潜藏着何等冰冷诡异的真实。而每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都可能藏着一副没有面孔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