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深夜,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对面楼顶站着个白影子。
当时我刚哄睡女儿妞妞,累得浑身散架,老公阿强还在客厅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我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到窗边,想透口气。
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然后,我就看到了对面七楼楼顶边缘的那个东西。
严格来说,那不算一个“人形”。它就是一团模糊的、惨白的影子,像一件被遗忘的白色雨衣挂在那里,但它是立着的,微微随风晃动。
没有头,没有四肢的明确轮廓,可你就是能感觉到,它正对着我们这扇窗。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我猛地眨眨眼,再睁开,楼顶边缘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吹过空荡的天台。
“看什么呢?还不睡?”阿强打着哈欠走进来,满身烟味,手不规矩地搂上我的腰,往他下身按,“让我来好好蹂躏你。”
我猛地抖开他的手,指着对面:“你刚看见没?对面楼顶!有个白东西!”
阿强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喷着酒气笑:“有个屁!累花眼了吧你?白天带娃晚上还想七想八,不如想想怎么让老子爽爽。”他粗糙的手又伸进我睡衣里乱摸。
我烦躁地推开他。也许真是我眼花了?带孩子是累。可那白影子的感觉太真实了,那种被什么东西钉住的凝视感,让我后背发凉。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
平静了几天,我把那晚的事归结为疲劳产生的幻觉。直到周五晚上。
阿强出去跟哥们喝酒了,我一个人在家陪妞妞。给她洗完澡,抱着她在客厅玩积木。妞妞两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指着窗户外面:“妈妈……亮……”
我心头一跳,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楼的墙壁上,大概四楼的位置,那个白影子又出现了。
这次更清晰了些。它不再是楼顶一个遥远的点,而是贴附在对面楼一家住户的窗外墙壁上。依旧没有清晰的五官和肢体,但那种“贴附”的姿态,像一只巨大的、被漂白了的壁虎,一动不动。惨白得刺眼,在周围灰暗的墙面衬托下,异常突兀。
它面朝我们的方向。
妞妞还在咯咯笑:“白……漂漂……”
我一把抱起女儿,猛地后退,远离窗户,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我死死盯着那个白影,它没有任何动作,就是贴着,那种静止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给阿强打电话,响了半天才接,背景音吵得要命。“喂?催命啊?老子喝点酒你就……”
“阿强!它又出现了!就在对面楼上!贴着墙!白的!”我语无伦次。
“你他妈有完没完?”阿强不耐烦地吼,“买个安眠药吃了睡觉!别整天神神叨叨!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滚!”
电话被挂断。我浑身冰凉,抱着女儿缩在沙发角落,不敢再看窗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才鼓足勇气,一点点挪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对面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刚才的一切又是我的幻觉。可妞妞也说“白漂漂”……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我开始害怕夜晚,害怕看向窗外。我跟小区里几个面熟的宝妈打听,旁敲侧击地问对面那栋楼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她们都摇头,说那栋楼住的都是老实人家,没什么特别的。
阿强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晚上他想要,我因为心神不宁没心情,抗拒他。他骂得更难听了:“操!摸你两下跟死人一样!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回来碰一下都不行?你他妈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再看那些鬼东西,信不信老子真弄个鬼来干死你!”
这些下流粗鄙的威胁和侮辱,此刻听起来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我蜷缩着身体,感觉那个白影子和丈夫的恶意,正从里外两个方向挤压我。
又一次看到它,是在楼下垃圾桶附近。那天我倒垃圾,天色刚擦黑。一抬头,看见那个白影子站在垃圾桶旁边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
比之前两次都近!近到我能感觉到它那种空洞的“注视”。没有风,但它身上那种惨白的、像布料又不像布料的东西在微微飘动。
我垃圾袋掉在地上,臭水溅了一脚也顾不上,扭头就往回跑,冲进楼道,死死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它下来了。从楼顶,到墙面,现在到了地面。它在靠近我们家。
真正的恐惧,是从隔壁单元王阿姨家出事那天开始的。
王阿姨就住我们隔壁单元,同一楼层。她人很好,经常帮我照看下妞妞。她老伴去得早,儿子在国外,一个人住。
那天凌晨,大概两三点钟,我们被一阵极其凄厉、惊恐的尖叫声惊醒。是王阿姨的声音!那叫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几乎不似人声,还夹杂着某种沉闷的、让人牙酸的撞击声。
阿强也醒了,骂了一句:“操,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我们这栋楼隔音不好,已经有好几户亮灯了。有人开窗呵斥:“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但王阿姨的惨叫和撞击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一种诡异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我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阿强的手臂:“报警!快报警!”
阿强也意识到不对,拨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保安和警察很快来了,敲王阿姨的门没人应,最后强行破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重无比的血腥气涌出来,连站在自家门口远远望着的我都闻到了。一个年轻的警察当场就吐了。
后来听说,现场极其惨烈。王阿姨倒在客厅地板上,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
法医说,她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反复撞击在墙壁和家具上致死的,骨头碎了大半,现场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和碎肉。
但奇怪的是,门窗完好,没有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财物也没有丢失。调查了半天,最后只能以意外事件暂时结案,说可能是王阿姨夜起滑倒,撞碎了鱼缸之类的。
但我知道不是。王阿姨家根本没有鱼缸。而且,什么样的“滑倒”能造成那种仿佛被野兽撕扯过的创伤?
警察来我家做笔录时,问我们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我嘴唇哆嗦着,想说那个白影子,但看到阿强警告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只说听到了惨叫声和撞击声。
警察走后,阿强关上门,脸色也有些发白,他第一次没有骂我,而是喃喃道:“妈的,老头老太太一个人住就是危险……说不定是惹上什么脏东西了。”
“脏东西”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心里。我猛地想起,王阿姨前几天在楼下遛弯时,还跟我抱怨过,说总觉得晚上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在她家阳台外面晃,她老花眼,看不真切,还以为是谁家晾的白床单被风吹跑了。我当时没往心里去。
现在串联起来,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那个白影子,它在选择目标?它杀了王阿姨?
王阿姨的死,让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种恐慌里。虽然官方说是意外,但各种流言蜚语还是传开了。有人说王阿姨是欠了高利贷被寻仇,有人说她是中了邪,还有人说我们这栋楼风水不好。
阿强似乎也受了点惊吓,安分了几天,晚上出去喝酒的次数少了。但没几天就又原形毕露,甚至因为憋了几天,脾气更暴戾。一天晚上,他又喝得醉醺醺回来,妞妞被吵醒哭闹,我哄不好,他嫌烦,竟然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哭哭哭!丧门星!跟你说了别他妈疑神疑鬼!现在好了,隔壁真死人了,你满意了?是不是你咒的?”
我捂着脸,抱着吓呆的女儿,眼泪无声地流。那一刻,心里的恐惧竟然被一种冰冷的绝望压过去了。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再次看到了它。
当时阿强已经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睡着了,妞妞也终于哭累睡去。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毫无睡意,呆呆地坐在卧室床边。月光惨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然后,我看见卧室门下方的缝隙外,客厅的地板上,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白色。
它就在门外。
它进到我们家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盯着门缝下那一道惨白。
它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停在门外。我能感觉到,它不是在通过门缝看我,它就是……停在那里。一股冰冷的恶意,穿透薄薄的门板,弥漫进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那抹白色,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从门缝下消失了。它去了客厅别的地方?还是……去了阿强睡着的沙发那边?
我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客厅的动静。只有阿强沉重的鼾声。没有任何异响。但那种被什么东西窥视、觊觎的感觉,久久不散。我就那么僵坐着,直到天色微亮。
第二天,阿强醒来,骂我脸色难看得像鬼,然后没事人一样出门上班了。
我一整天都精神恍惚,把妞妞看得紧紧的,不敢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半步。我检查了所有门窗,都锁得好好的。昨晚那白影是怎么进来的?或者,它根本不需要走门?
晚上阿强回来,心情似乎不错,还买了熟食。吃饭的时候,他几杯酒下肚,话又多起来,又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说着下流话。妞妞在儿童餐椅上玩勺子。
我味同嚼蜡,心里那根弦绷得快要断了。我忍不住又提起昨晚的事,声音发抖:“阿强,它昨晚……到我们家里来了!就在卧室门外!”
阿强的笑脸瞬间垮下来,把筷子一摔:“你他妈还没完了是吧?给脸不要脸!”他猛地站起来,可能是酒劲上头,也可能是连日来的烦躁爆发了,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椅子上拖下来,“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到底有没有鬼!”
他力气很大,把我拖到客厅中央,指着空荡荡的四周吼:“鬼呢?你叫的鬼呢?让它出来啊!出来弄死我啊!”
妞妞被吓得大哭起来。
阿强更加暴躁,转身对着空气骂:“来啊!你不是白吗?老子今天就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挥舞着拳头,状若癫狂。
就在这时,他挥舞的手臂突然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眼睛瞪得凸出来,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方向——大概是阳台窗户的位置。
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涨成紫红色。
“白……白……”他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然后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抡起,狠狠地向后砸去!
“砰!”一声闷响。
他重重地撞在客厅坚硬的墙壁上,我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清脆声音。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一滩烂泥一样滑落下来,瘫在地上,眼睛还惊恐地圆睁着,望着天花板的方向。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地砖。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就在一两秒之内。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攻击他。客厅里只有我,吓呆的妞妞,以及瘫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阿强。
一片死寂。然后,妞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瘫倒在地,看着阿强的惨状,浑身抖得像筛糠。我没有尖叫,也没有哭。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了我。我抬起头,看向空无一物的阳台窗户。
那里,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白色,一闪而过,消失了。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阿强当场死亡。法医鉴定结果是,酒后失控,后脑勺猛烈撞击墙壁,导致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身亡。
虽然现场有些疑点,比如撞击的力量大得有些不寻常,但结合他体内的酒精含量,以及我这个妻子和年幼女儿的在场证明,最终仍被认定为意外死亡。
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说我看到了一个白影子,警察只当我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他们更倾向于相信是阿强长期家暴我,那天酒后再次施暴时自己失足撞死。甚至有人私下说,这是报应。
我带着妞妞搬离了那个小区。我没有再婚,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白影子。它好像随着阿强的死,彻底消失了。
妞妞慢慢长大了,对那个晚上的记忆很模糊。有时她会问起爸爸,我就告诉她,爸爸出了远门。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我偶然路过那个老小区附近,听到几个老人在树下闲聊。其中一个老人神秘兮兮地说:“……就那栋楼,邪门得很!早些年,有个姓王的老太太,死得那叫一个惨哦……没过多久,她家隔壁那个男的,也不是好东西,听说老打老婆,结果自己在家喝酒撞墙上死了!有人说啊,晚上能看到个白乎乎的东西在楼顶晃悠,专找那些亏心事的、作恶的人……”
我默默走开了。
这个城市的光怪陆离之中,又多了一个模糊的、关于白衣鬼影的都市怪谈。
它没有形状,没有声音,来去无踪。它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扇窗后,任何一道阴影里。谁知道呢?也许它真的存在,也许只是人们恐惧的投影。
但我知道,那天晚上,阿强临死前惊恐万分的眼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惨白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
而我只希望,它永远别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