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坳里的杨家村,这几天人心惶惶。
事情得从上周三说起。村东头的杨老五晚上喝完酒回家,路过老坟坡时,瞧见个矮墩墩的影子在坟包间一蹦一跳。
杨老五本是醉眼朦胧,以为是谁家的黑山羊没拴好,嘴里骂咧咧地喊着:“格老子的,哪家的羊半夜跑出来喽?”可走近一瞧,他浑身的酒霎时化作冷汗——那根本不是羊,是个不到三尺高的人形东西,全身青黑色,在月光下一蹦一蹦,没得半点声响。
杨老五连滚带爬跑回村,第二天就发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跳跳鬼”要来收人了。
这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全村。
老人们摇头叹气,说这是早年淹死在粪坑的杨矮子阴魂不散;年轻人大多不信,但架不住夜路走多了心里发毛。
村长杨国华为此专门开了会,让大家莫要迷信,晚上少出门,同时叮嘱几个碎嘴的婆娘不要添油加醋。
村西头有户人家,男人叫杨大军,媳妇叫王秀花。两人是村里有名的欢喜冤家。大军长得高高壮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秀花则是村里出了名的辣妹子,骂起人来能掀翻屋顶,但心思细得很。
这天傍晚,大军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秀花在灶台前忙活,脸色不太对。
“咋个了?脸垮起像驴踢了一样。”大军一边舀水洗脸,一边问道。
秀花凑到窗边往外瞄了眼,压低声音:“今天刘婶说,她昨晚起夜,看见咱家玉米地边有东西在跳!”
大军嗤笑一声:“婆娘家就是耳根软,杨老五那是喝麻了见鬼!你也信?”
“信不信由你!”秀花一叉腰,“反正从今晚起,天黑不准再去李老四家打麻将!”
大军一听急了,周五晚上他必去摸几圈的:“哎哟我的婆娘,你莫要一惊一乍的,世上哪来的鬼嘛!就算有,老子一锄头铲翻它!”
“你铲个锤子!”秀花拿起锅铲作势要打,“刘婶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个矮坨坨的黑影,一跳一跳的,从玉米地这头跳到那头,眨眼就不见了!”
大军还想争辩,但看秀花真急了,只好赔笑:“行行行,今晚不去就不去。不过要我说,八成是野狗或者黄鼠狼,眼睛反光你看错了。”
秀花却没那么容易糊弄,她盛好饭菜,忧心忡忡地说:“大军,我心头慌得很。听说那东西……邪门得很。杨老五现在还在床上说胡话呢。”
大军扒拉着饭,不以为然:“杨老五?他那胆子比鸡还小,自己吓自己。”
话虽这么说,但接下来的两天,村里又有人声称看到了“跳跳鬼”。
这回是工地下夜班回来的杨小军,说看见那东西在村口的石磨盘上跳,他拿手电一照,那东西嗖一下就不见了。
这一下,连村里最不信邪的几个人都心里打鼓了。
周五晚上,大军还是偷偷溜去了李老四家。几圈麻将下来,已过午夜。他赢了几十块钱,心情大好,哼着小调往家走。月亮被乌云遮住大半,乡间土路忽明忽暗。路过自家玉米地时,一阵凉风袭来,大军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他听见玉米地里传来“唰唰”的声响。
大军停下脚步,眯着眼往地里瞧。黑压压的玉米杆在风中摇晃,那“唰唰”声似乎很有节奏,像是什么东西在跳跃。
“哪个龟儿子在里头?”大军吼了一嗓子,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电筒。
没人回应,但那“唰唰”声停了。
大军咽了口唾沫,心里骂自己胆小,迈步继续往前走。可刚走两步,那声音又响了,而且更近了,就在地头边上。
他猛地转身,抄起电筒就往声音来源处照去——
玉米杆间,一个不到三尺高的黑影赫然立在那里!电筒光下,大军看得真真切切:那东西通体青黑,皮肤像是泡胀了的皮革,脑袋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发,眼睛只有两个白点,最骇人的是它的腿,异常粗壮,占了大半个身子。
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与大军对视。
大军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掐住一样发不出声;想跑,腿却像灌了铅。原来骂别人胆小时威风八面,真遇上了,才知道恐惧是啥滋味。
那东西突然动了——它不是走,而是蹦!膝盖不打弯,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向上弹起,落下时已在三尺开外。一蹦,两蹦,朝着大军而来,悄无声息!
“我日你先人!”大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家跑。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那无声的跳跃仿佛下一秒就要贴上他的后背。
家门近在眼前,大军几乎是撞开门扑进去的,反手就把门闩死,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喘气。
“要死啊!大半夜拆房子呢?”秀花被惊醒,披着衣服出来,看到丈夫面无人色地坐在地上,心里咯噔一下,“大军,你咋了?”
“鬼……跳跳鬼……追我……”大军语无伦次,手指着门外,浑身抖得像筛糠。
秀花脸色瞬间白了,她赶紧扶起大军,凑到门缝前往外看。月光下,院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她总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白眼仁在盯着她。
这一夜,夫妻俩几乎没合眼。大军把看到的情形断断续续说了,秀花越听越心惊。第二天一早,她就去找了村里年纪最大的杨太公。
杨太公九十多了,须发皆白,但脑子还清楚。他听完秀花的描述,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惊惧。
“是‘秧蹩’……”杨太公嘶哑着说,“老一辈讲过,这是怨气裹着湿土成的精怪,腿不弯,只能跳。邪门得很,缠上谁家,就会一直跳,直到把人的阳气吸干……”
秀花腿都软了:“太公,那咋个办嘛?”
杨太公摇头:“难办哦……这东西不怕刀不怕棍,狗见了都不叫。只有找到它的‘根’,才能送走。”
“啥子根?”
“就是它成精的地方,或者它附着的物件。”杨太公说,“多半是块老坟地的湿泥巴,或者沾了怨气的旧东西。它跳来跳去,离不开那东西百米远。你们想想,最近家里或者地里,有没有捡回来啥怪东西?”
秀花心里乱糟糟的,谢过杨太公,急匆匆回家跟大军商量。
大军经过一夜惊吓,倒是冷静了些。两口子把屋里屋外、甚至玉米地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怪东西”。
倒是秀花心细,发现自家玉米地靠近老坟坡那一侧的土,颜色有点发黑发黏,跟村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莫非……这鬼东西的‘根’,就在咱家地里?”秀花声音发颤。
大军眉头拧成了疙瘩。要真是这样,除非把那块地刨了,否则这鬼就得一直缠着他们家。可那是他们家最好的—块承包地啊!
当天晚上,夫妻俩早早锁好门窗,还把过年杀猪用的尖刀放在床头。大军嘴上说着“老子今晚就跟它拼了”,但握着刀的手心里全是汗。
夜深人静,只有田野里的虫鸣。突然,院坝里传来“咚”……“咚”……的声音,很沉闷,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用石槌砸地。
秀花死死抓住大军的手臂,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大军也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
那“咚、咚”声在院坝里响了一阵,然后停在了大门外。接着,是轻微的刮擦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划门板。
“日他先人……真来了……”大军声音发干。
刮擦声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停了。院坝里又响起“咚、咚”的声音,似乎是那东西跳走了。
夫妻俩刚松半口气,突然听到灶房传来异响——像是碗柜被打开的声音!
“它……它进灶房了!”秀花魂飞魄散。他们明明闩好了所有门窗!
大军到底是男人,血性上来了,他抓起刀,压低声音对秀花说:“你在这莫动,我去看……”
“你不要去!”秀花死死拉住他。
“怕个球!总不能让它把锅碗瓢盆都祸害了!”大军挣开秀花,蹑手蹑脚地下床,轻轻拉开一条门缝,朝灶房望去。
灶房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朦胧中,大军看见那个矮小的黑影背对着他,站在碗柜前,一动不动。它的脚下,似乎有一小堆黑乎乎的泥土。
大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握紧刀把,盘算着是冲进去砍它,还是赶紧把门堵上。
就在这时,那东西突然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来。
月光照在它青黑色的脸上,那两个白点似的眼睛,似乎正正地对上了大军的视线!
大军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关紧房门,用后背死死顶住。门外,灶房里再没任何声响。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天,灶房被翻得乱七八糟,面粉撒了一地,碗柜角落里,确实有一小撮湿漉漉的黑泥,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更吓人的是,泥巴旁边,还有几个用指甲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还……我……”
秀花当场就软了。大军也头皮发麻,这鬼东西不但能进门,还会写字!它要还啥?
夫妻俩不敢怠慢,再次去找杨太公。杨太公听到“还我”二字,沉思良久,问:“你们家玉米地,以前是不是老坟坡的一部分?”
大军一愣:“是啊,太公。那边上以前确实有几个老坟包,乡里平坟还田时才推掉的。”
“造孽啊……”杨太公叹息,“平了人的家,占了人的地,怨气能不重吗?它这是觉得你们占了它的地方,要你们还它安宁呢!”
大军脸色苍白:“不是我们干的,是上一辈干的,他怎么不去找发文件平坟还田那些大官?”
回家的路上,秀花愁容满面:“大军,这可咋整?难不成把地还给它?咱家就指望着那点收成呢!”
大军闷头走路,忽然站住:“秀花,我有个主意……它要‘还’,咱就‘还’它个大的!”
“啥意思?”
“给它找个新家!”大军眼里闪着光,“咱在老坟坡边上,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给它垒个坟包,烧点纸钱,好好说说,请它搬过去住!反正那边现在也是荒地。”
秀花将信将疑:“这能成吗?”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天天被它吓死强!”
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大军和秀花就带着香烛纸钱,在老坟坡找了个向阳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垒了个一尺来高的小坟包,还把灶房里发现的那撮黑泥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
大军嘴里念念有词:“跳跳大仙,是我们不对,占了您老人家的宝地。现在给您修个新家,又宽敞又亮堂,比挤在玉米地里强多了!您老就高抬贵手,搬过来吧!逢年过节,我们一定来烧纸上供……”
仪式搞完,晚上夫妻俩忐忑不安地等着。令人惊喜又不安的是,那一夜,静悄悄的,“咚、咚”声再也没有响起。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跳跳鬼似乎真的搬走了。
村里人都夸大军两口子有本事,连鬼都能请走。只有大军和秀花自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总觉得,暗处有双白眼仁,还在盯着他们。地里的玉米,长势似乎不如往年好了。
而且,村里有娃儿说,半夜起来尿尿,好像看见有个矮墩墩的影子,在新垒的小坟包上一蹦一跳,对着月亮……
世上有些东西,沾上了,就再也甩不脱。你以为送走了它,也许它只是换了个方式,静静地留在你的生活里,成为这片土地上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部分。
就像这山间的雾,散了又聚,年年岁岁,缠绕着村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
日子总要过,鬼怪也好,传说也罢,最终都化为了田间地头的闲谈,和夜深人静时,心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