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从山上回来之后,屋里就多了一个“人”。它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晕开,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我和王馨蕾的生活缝隙里。
事情得从上周爬那座野山说起。
我叫周成,王馨蕾是我女朋友。我们俩都属于那种在城市里待腻了,总想找点刺激的都市白领。那天周末,天气闷得让人发慌,王馨蕾刷着手机,突然凑过来说:“嘿,城西有个蜈蚣岭,听说挺原始的,没什么人去,上去转转?”
我正无聊,一口答应。蜈蚣岭这名字听着就瘆人,但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未开发的野趣。
山确实难爬,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全靠抓着裸露的树根和岩石棱角往上蹭。树林密得遮天蔽日,明明是下午,光线却暗得像黄昏。周围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听不见,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脚踩在厚厚腐烂落叶上的沙沙声。
快到山顶的一片乱石堆时,我绊了一下,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王馨蕾弯腰来扶我,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棵老槐树后面,好像站着个什么东西。
灰扑扑的一团,像个人形,又不太真切。我猛地抬头,那树后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树枝轻轻晃动。
“看什么呢?”王馨蕾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没什么,”我揉着膝盖站起来,“好像眼花了。”
当时真没多想,只当是累出了幻觉。我们在山顶坐了会儿,拍了些照片,就匆匆下山了。
怪事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先是家里的狗。我们养了条金毛,叫多多,平时憨傻可爱,脾气好得没边。那晚我们一进门,多多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摇尾巴,而是缩在沙发角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背毛炸起,眼睛死死盯着我们……的身后。
“多多,你怎么了?”王馨蕾想去摸它,被它龇牙低吼吓了回来。
“这傻狗,中邪了?”我骂了一句,也没太在意。
接着是温度。明明是三伏天,夜里闷热,可我们家总感觉有些角落透着一股子阴冷。不是空调的那种凉快,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特别是客厅到厨房的那段走廊,每次走过,都像瞬间掉进了冰窟,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不是空调开太低了?”王馨蕾裹着毯子抱怨。
我看了眼遥控器:“二十六度,正常啊。”
我们俩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真正的恐惧是从一些微小的“不对劲”开始的。
夜里睡觉,我会突然惊醒,感觉床边站着个人。睁开眼,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有时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挪了位置。我明明记得剪刀放在茶几上,转身再找,却出现在餐桌上。王馨蕾的口红,头天晚上还在化妆包,第二天早上却发现滚落在客厅地板角落。
“你动我口红干嘛?”王馨蕾问我。
“我动那玩意儿干啥?”我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都以为是对方记错了,或者多多捣乱。但多多自从我们回来后,就变得极其反常,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它的狗窝里,不肯出来,喂它好吃的,它也吃得小心翼翼,眼睛还警惕地四处瞄。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少了往日的打情骂俏,多了些猜疑和火气。
“周成,你觉不觉得……这屋里有点怪?”一天晚上,我们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王馨蕾突然小声说。
电影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嘴上却硬撑着:“怪什么怪,自己吓自己。就是房子老了,通风不好。”
“不是,”王馨蕾转过头看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她的话让我后背一凉。其实我早有同感,只是不愿承认。我凑过去,想亲亲她,用我们习惯的方式驱散这诡异的气氛:“怕什么,有我在呢。来,让老公看看,哪儿被吓着了?”我的手不规矩地往她衣服里探。
要是平时,王馨蕾早就半推半就地配合了,要么就笑骂着打开我的手。但那次,她猛地挡开我,声音有点尖利:“别闹!我说真的!”
她的手冰凉。
我悻悻地缩回手,心里也有些恼火:“行行行,真的真的。我看你就是爬山累着了,神经衰弱。”
电影也看不进去了,我们早早洗漱上床。黑暗中,我们背对着背,都能感觉到对方没睡着。那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又过了几天,一个周五晚上,我们叫了外卖,开了几瓶啤酒。也许是想借酒壮胆,缓和一下连日来的紧张。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些诡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周成,”王馨蕾两颊绯红,眼神有点迷离,靠在我身上,“我昨天……好像看到点什么。”
我心里一咯噔:“看到什么?”
“在走廊那儿,”她指着那个总是特别阴冷的地方,“就一眼,好像有个影子,嗖一下就过去了。灰色的,看不清。”
我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我想起了上山时那个槐树后的灰影。“你看花眼了吧,可能是多多跑过去。”
“多多当时在我脚边趴着呢!”王馨蕾反驳,“而且,那影子……比多多高多了,像个人形。”
我们都不说话了,只剩下啤酒泡沫细微的破裂声。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们。
我放下酒瓶,把她搂进怀里,想用体温驱散她的颤抖,也驱散自己的。“别瞎想,这世上没鬼。”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王馨蕾抬头看我,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是醉意还是恐惧:“万一呢?周成,我害怕……”她的手无意识地在我胸口画着圈,这是她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怕啥,老子阳气壮,什么脏东西敢近身?”我的手滑到她睡衣下摆,摩挲着她腰间的皮肤,“要不……咱们做点‘驱邪’的运动?听说操逼辟邪……”
要是以前,这种带点颜色的玩笑能立刻点燃我们。但那天,王馨蕾只是僵硬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了我。“没心情,”她声音很低,“周成,我们是不是……从山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一直试图锁住的恐惧之门。
从那天起,情况急转直下。
家里的异响越来越多。深夜,会听到厨房里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客厅的窗帘无风自动。有时,甚至会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的声音,就在耳边。
我们开始失眠,精神恍惚。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工作上错误频出,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多多彻底废了,瘦得皮包骨头,整天趴着,除了喝水,几乎不吃东西,带去看兽医,也查不出任何毛病。兽医只说可能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我们试过一些土办法。比如在门口撒点米,或者大声骂脏话,据说能驱邪。但毫无用处。那种被窥视、被跟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它不再局限于某个角落,而是充满了整个空间。我们甚至不敢单独待在一个房间,上厕所都要一起。
它似乎……在熟悉这个“家”,在熟悉我们。
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阴沉。我和王馨蕾瘫在沙发上,像两条脱水的鱼。连日的恐惧和失眠已经耗光了我们所有的力气和伪装。
“周成,我们搬家吧。”王馨蕾有气无力地说,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搬家?”我苦笑,“租约没到,押金怎么办?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会跟着我们?”
这是最令人绝望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从山上跟来的,搬家有用吗?
王馨蕾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心烦意乱,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走廊时,那股熟悉的阴冷瞬间包裹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接水的时候,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厨房的玻璃窗。窗外是对面楼的墙壁,玻璃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我身后厨房门口的景象。
就在那映像里,门口似乎站着一个极其模糊的、灰色的轮廓。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我猛地转身——
门口空空如也。
但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客厅沙发上的王馨蕾,她旁边的位置,沙发垫微微凹陷了下去一点点,就像……刚刚有谁坐在她旁边,又刚刚离开。
王馨蕾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扭头看向旁边空荡荡的沙发,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俩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死寂。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几分钟。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感,似乎……慢慢淡去了。
压迫在我们胸口的那块大石,好像挪开了一点。
多多从它的狗窝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嗅了嗅空气,然后慢慢地、试探性地走了出来,走到我们脚边,用头蹭了蹭王馨蕾的腿,发出细微的、委屈的呜咽声。
它好了。
我和王馨蕾久久无法动弹,也不敢说话,只是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彼此的肉里。我们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我们知道了。
它走了。
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一场无声的告别。
……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座蜈蚣岭,甚至尽量避免提及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温度不再诡异,东西不再乱跑,夜晚也能安睡了。
但有些东西改变了。我们变得对声音异常敏感,不敢关灯睡觉,对任何类似人形的阴影都心怀恐惧。我们之间的亲密,也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疏离和小心翼翼。
这座城市的光怪陆离之中,关于蜈蚣岭的都市怪谈,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圈子里,又悄悄多了一个模糊的版本。没有人知道真伪,就像没有人知道,在某些深夜,某些看似寻常的屋檐下,正无声上演着怎样的渗透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