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弘文案的余波渐渐平息,扬州府在吴铭的铁腕与新政之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活力。
清丈田亩的工作已基本完成,大量被豪强隐匿的土地重见天日,登记造册。府库因抄没、罚款以及按新册征收的税赋而变得空前充盈,不仅足以支撑扬州本地的各项开支,甚至开始有余力上缴国库,支援北伐。
市场上,平准商行体系有效稳定了物价,打击了投机,中小商户得以蓬勃发展。招募流民军户垦殖的试点田庄,秋收在望,一片生机勃勃。府衙设立的“投状箱”虽偶有诬告,却也真实查处了几起胥吏欺压百姓的案件,官声为之一振。
吴铭“吴青天”的名声,不仅在扬州,甚至通过往来商旅和漕船,传遍了运河沿线,乃至金陵朝堂都有所耳闻。
然而,吴铭并未被眼前的成绩冲昏头脑。他深知,新政的根基尚浅,许多措施依赖他个人的权威和皇帝的支持。岳父徐达的提醒言犹在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时候考虑急流勇退了。
他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并非个人后事,而是扬州新政的“后事”。
他不再事必躬亲,而是有意识地培养提拔了一批在清丈和新政中表现出色、背景清白的年轻官吏,将更多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处理,自己则侧重于把握方向和监督考核。
他将各项新政措施细化成文,编纂成《扬州新政辑要》,详细记录了政策初衷、执行方法、注意事项以及已见成效,准备作为交接的蓝本。
他多次行文或利用奏章之机,向朱元璋禀明扬州局势已定,新政步入正轨,隐晦表达“臣本御史,巡按已毕,恐久居地方,有违制例”之意,试探皇帝的态度。
这一日,他正在审阅《扬州新政辑要》的初稿,王伯送来了一封来自京师的公文,并非私信,而是经由通政司转发的廷寄谕旨。
吴铭心中一凛,恭敬接过拆开。
谕旨并非针对他请辞的回应,而是另一件事:皇帝嘉奖其稳定扬州、推行新政、破获逆案之功,特赐金银绸缎若干,并准其将扬州新政之得失利弊,详细条陈上奏,以供朝廷参考。末尾,谕旨提到,鉴于扬州局势已稳,着其于年底前将公务交割完毕,回京叙职。
“回京叙职…”吴铭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又涌起另一番复杂情绪。
皇帝果然看到了他的暗示,并且同意了。这“叙职”二字意味深长,可能是升迁,也可能是明升暗降,或者 simply 调回都察院继续当他的御史。但无论如何,离开扬州这个是非之地和风口浪尖,回到皇帝眼皮子底下,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他立刻伏案,开始起草那份“详细条陈”。他知道,这份条陈至关重要,不仅是对他扬州工作的总结,更是能否将新政理念推广下去的关键。他必须写得既展现成绩,又剖析困难,既提出建议,又显得谦逊稳妥。
就在他潜心撰写条陈之时,金陵的朝堂之上,关于他的议论却并未停止。
这一日小朝会,议完几件军政要务后,一名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臣闻扬州知府吴铭,在地方推行所谓‘新政’,虽有效绩,然其手段酷烈,动辄抄家杀人,如沈茂才、葛弘文案,牵连甚广,致使江南士绅人心惶惶。且其多用市井之法,重商抑农,与祖宗重农之策恐有相悖。臣恐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恳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位官员出声附和,多是江南籍或与江南士林关系密切者。吴铭在扬州动了太多人的奶酪,即便有葛弘文惊天逆案在前,依旧无法完全堵住这些人的嘴。他们不敢直接否定吴铭的功劳,便从“手段”、“政策”层面进行质疑。
龙椅上的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未置可否。
此时,又一人出列,却是户部的一名官员:“陛下,臣以为不然。扬州府近年来税赋大增,漕运畅通,民生安定,此皆吴铭新政之功。其手段虽看似激烈,然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非如此,岂能迅速廓清扬州积弊?至于重商抑农,臣查扬州劝耕令,招募流民垦荒,成效显着,并非抑农。其所重之‘商’,乃打击奸商,保护良商,活跃市面,于国于民皆有利。臣以为,吴铭之功,当赏!”
支持吴铭的,多是务实派或与淮西勋贵集团关系较近的官员。
双方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朱元璋听着下面的争论,目光深邃。他当然知道吴铭有功,而且是大功。但他也深知,此子行事确实与众不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其理念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如今他圣眷正浓,自然无人敢真正动他,但日后呢?
“够了。”朱元璋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
朝堂立刻安静下来。
“吴铭之功过,咱自有分寸。”朱元璋扫视群臣,“扬州之事,咱看得很清楚。至于其新政得失,咱已令其详细条陈上奏。待其回京之后,再议不迟。”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所有争论暂时压下,也堵住了那些想趁机攻讦吴铭的人的嘴。
退朝之后,徐达面无表情地走出奉天殿。方才朝堂上的争论,他听在耳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陛下这是在保吴铭,但也是在敲打他,更是在观察朝臣们的反应。
回到府中,徐达立刻修书一封,遣心腹火速送往扬州。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朝议有波,功过俱显。陛下的意思,回京再议。速递条陈,慎之又慎。归期在即,万事低调。”
扬州府衙。
吴铭几乎同时收到了皇帝的正式谕旨和岳父的密信。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已经修改了数次的《扬州新政条陈》再次铺开,逐字推敲。
回京之期已定,前方的路,并非坦途。朝堂之上的暗流,已然涌动。
但他眼神坚定,毫无惧色。
扬州这一局,他赢了。接下来,该回京去面对更大的舞台和更复杂的博弈了。
他提笔,在条陈的末尾,郑重地添上了最后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