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日头刚爬过巷口那棵老桃树的梢头,金晃晃的光就顺着桃花巷的青石板路漫过来,在王家药铺的门槛前铺成一片暖融融的亮。
这桃树许是有些年头了,枝桠斜斜地探过巷顶,新抽的嫩叶被阳光照得透亮,边缘泛着浅金。
偶有几片被风卷着落下来,打着旋儿飘到药铺门前,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
王大夫半眯着眼斜倚在藤椅上,青布褂子的袖口松松挽着,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药汁印子。
阳光斜斜落下来,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金边,连带着他指间那根快要燃尽的烟杆,都在青砖地上投出细长摇晃的影子。
风从巷口溜进来,掀动药铺檐下挂着的那串干艾草,也吹得桃树枝桠轻轻晃,碎光便跟着在王大夫的裤脚上跳。
他却像没察觉,只偶尔抬手,用烟杆轻轻敲敲石阶,惊飞了落在脚边啄食药渣的麻雀。
门楣上那块“王家药铺”的黑木匾,被晒得发亮,“药”字边角的金漆虽已剥落,却在光里透出温润的光。
桃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匾上,倒像是把满树的清芬,都混着这阳光,一丝丝揉进了巷子里的药香里。
“今天没有什么病人,倒是乐得清闲。”
王大夫乐呵呵地笑着,眼角的皱纹随笑意堆起,阳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亮得有些晃眼。
话音刚落没多久,巷口桃树的阴影里便走出个少年身影。
那少年步子迈得沉稳,青石板被踩出笃笃的声响,方向笃定,直朝着王家药铺而来。
王大夫眼皮微微抬了抬,将指间烟杆在石阶上轻轻磕了磕。
倒是说什么来什么。
少年走近了,可见他穿一身月白杭绸直裰,领口与袖沿滚着暗纹银丝,料子上乘,走动时布料相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的相貌实在寻常,眉眼轮廓都算不得出众,鼻梁不高,唇线也浅,唯独肤色是久居内宅的那种白皙,透着几分少见日光的清润。
但他身上的气质却很特别。
走得不算快,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势头,不见半分毛躁。
尤其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目光平稳,落在王大夫脸上,没有少年人常见的跳脱,也没有富贵人家子弟的骄纵,只透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稳。
到了阶前,他稳稳站定,双手在袖前拢起,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一礼,声音清朗,高低适中。
“王大夫,秦家秦不凡给您请安了。”
风从巷口吹过,卷着片桃叶飘过他脚边。
秦不凡目光未动,那身华贵衣裳落在满是药香的巷子里,竟不显张扬,与周遭的沉静氛围十分融洽。
王大夫从鼻腔里漫出一声轻哼,便不再言语。
指间旱烟燃得正烈,青灰色的烟缕在穿窗的晨光里浮沉,将他半眯的眼遮得愈发深邃。
窗外新抽的柳芽探进半枝,嫩黄的芽尖上还凝着晨露,倒衬得门外这片刻的沉默愈发沉郁。
秦不凡立在一旁,素色锦袍被晨光镀上层暖边,他目光温静地落在老者身上,像在端详一幅浸了岁月的古卷。
这场无声的对峙漫过三盏茶的功夫,直到檐角的麻雀抖落露珠,少年才微抬下颌,打破了僵局。
“王老可知,秦国都城的梅树,要经三冬寒雪方能结果?可若被狂徒折了花枝,纵有春风,也结不出半颗青果。”
秦不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秦家世代中立,原是秦国的砥柱。前任家主尸骨未寒,他的弟弟便引狼入室。”
“太子府的聘礼堆到了秦府门前,那不是聘礼,而是压垮秦家的巨石,更是悬在我与落雁颈间的刀刃。”
王大夫磕了磕烟杆,烟灰落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晨霜的刀刃。
“你大哥的剑,上个月刚在演武场劈碎了三阶妖兽的内丹,听说他看秦落雁的眼神,比看那内丹还要炽热。”
“你觉得凭你,能护得住她?”
“除非你篡位,从你父兄手中接过那把龙椅……”
王大夫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块浸了霜的石头投入静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秦不凡只觉后颈猛地窜起一股凉意,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一击,闷得发不出声。
那声沉吟里哪有半分江山易主的惊涛,分明是亲情血脉被生生撕裂的脆响,像一面蒙尘的铜镜,猝然照出他藏在忠孝面具下的那点隐秘心思,冷得人指尖发颤。
秦不凡喉结动了动,袖中手指攥得发白:“太子二十余岁已是三阶化元后期,离四阶洞府境仅一步之遥。先祖定下铁律,国主境界不得超过四阶洞府,否则天下修士共诛之。”
“可父皇对此却默许纵容,大哥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若真的突破,秦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百姓流离失所,这万里江山都将化为焦土。”
“焦土?”
王大夫哑然失笑,烟杆在掌中转了半圈。
“那你方才听到‘篡位’二字时,眼底那点星火,又是怎么回事?”
秦不凡猛地抬眼,晨光恰好落在他瞳孔里,亮得惊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
“王老明鉴。我所求的,从来不是那把龙椅。我只想护着落雁,护着秦国百姓,让他们能在安稳的岁月里,看春去秋来,闻五谷飘香。”
“若这需要我登上那个位置,我便去。哪怕前路布满荆棘,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说得比唱得好听。”
王大夫将烟杆往腰间一别,起身时带起一阵松木香。
“可整顿秦家,扳倒太子,哪一件不是凶险万分,要流血牺牲的?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决心?”
秦不凡望着老者转身的背影,忽然躬身到底:“我愿拿秦落雁的命,拿秦国百姓的炊烟,拿我自己这颗头颅作保。若成,国师之位虚席以待;若败,我尸身填护城河,也要护您举荐之人周全。”
他抬起头,眼底映着新柳的绿,深处却燃着不熄的火。
“只求王老能借个名号,让我能举起这把刀。”
“不为篡位,只为护这乱世里,还能结果的枝,还能安稳生活的人。”
檐角的晨露又坠下一滴,这次落在秦不凡的袍角,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枚未干的血印。
王大夫望着窗外抽条的柳芽,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秦国的梅子,要经三场霜才能结果,少一场都不成。”
“你且回都城等着,我派去的人,不日便会登门秦家。”
王大夫话音落时,已转身踏入药铺深处。
门轴未响,那扇斑驳的木门却自行合掩,连门前那只晒得发烫的老木椅,也悄无声息地隐入檐下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外的秦不凡怔了片刻才猛地回过神来。
狂喜像初春的地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颤。
他早知道这位老者绝非寻常医者,世间只传他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少有人知,当年中洲传来的秘闻里,曾有一国一宗因触怒他,一夜之间便换了天地。
那等翻覆乾坤的手段,岂是“医者”二字能囊括的?
如今这尊隐世的大神愿意松口,纵非亲至,那分量也足以让太子府的刀斧掂量三分。
秦不凡这时才觉出后背的衣袍已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脊骨上凉丝丝的。
他对着紧闭的木门深深一揖,额头快要触到沾满晨露的石阶,再起身时,眼底的激荡已化为沉静的锋芒。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小镇,青石板路上的足音被晨鸟衔走,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这片宁静。
日头渐渐爬高,越过黛青色的山脊,将暖融融的光泼在田埂上。
新翻的泥土裸着湿润的褐色,散发出混杂着草根与阳光的气息。田埂边的荠菜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花,几只粉蝶停在菜畦里,翅膀被晒得半透明,翅尖沾着金粉似的光。
远处的水塘漾着碎银般的波光,老水牛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尾巴甩得慢悠悠的,惊起的水珠落在浮萍上,滚了两滚,便融入那片绿得发脆的圆叶里。
炊烟在远处的村落里升起,细得像一缕游丝,被风揉碎在半空,化作淡淡的白。
有农妇的唤声顺着风飘来,带着方言的软糯,惊飞了落在竹篱笆上的麻雀,却惊不散田垄间那份懒懒散散的暖意。
秦不凡望着这片静好的田园,脚步未停。
袖中紧握的拳缓缓松开,指腹还残留着方才攥紧时的痛感。
落雁,等我。
他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时,风正拂过他的发梢,带着泥土与花草的清香,像极了那年在秦府后花园,她踮脚为他折梅时,衣袖上沾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