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壶的哨音还在响,尖锐得像是要刺穿舱壁。
卡尔没停下脚步,径直走过去拔了插头。水开了,白气从壶嘴冒出来,他盯着那股热雾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这声音真吵。”他说,“可我听着舒服。”
陈浩睁开眼,手还搭在操纵杆上,像怕飞船突然自己飞走。他动了动手腕,肌肉有点僵,但还能使上力。
“别光站着。”他撑着扶手站起来,腰咔的一声,“再不活动筋骨,我这身肉就得跟座椅长一块儿。”
苏珊没动,还在窗边。外面天色暗了些,风卷着沙粒打在舷窗上,噼啪作响。她盯着那条干河床,眼神像是在找什么。
娜娜合上控制面板,最后一排绿灯亮起。系统收尾流程结束,能源转入地面待机模式。
“氧气循环正常。”她说,“外部空气质量符合呼吸标准。”
没人接话。
卡尔把壶放在操作台上,转身拉开储物柜,翻出四个旧杯子。其中一个杯底有裂纹,他对着光看了看,还是放进了热水。
“喝一口?”他问。
陈浩摆手:“等会儿,先出去。”
“出去?”卡尔抬头,“你不怕这地方变了样,一出门就被抓?”
“抓什么?”陈浩咧嘴,“我们是回来的,又不是逃的。再说了,谁认识咱们?一个胖子,一个修工,一个闷葫芦,还有一个铁皮人。”
娜娜站在原地没动:“建议先确认通讯信号是否恢复。”
“信号哪那么容易断。”陈浩已经走到舱门边,手指按在手动解锁钮上,“要是真没了,刚才热水壶也不会响。”
门锁咔哒一声松开。
他用力拉开舱门,一股风直接灌进来,带着土味和一点枯草的气息。阳光斜照进来,舱内瞬间亮了一半。
陈浩眯眼站了几秒,才迈出第一步。
脚踩在地上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地面硬,有些碎石,草稀稀拉拉地长着,踩上去有点扎鞋底。
“还真是北三平原。”他回头喊,“没把我扔到南极去。”
卡尔紧跟着下来,手里还捏着那个有裂纹的杯子。他没急着走远,先低头看脚下的地。
“这土发白。”他说,“碱重。”
苏珊最后一个出舱,动作很慢。她站在台阶上没下来,抬手挡了下阳光。
风把她头发吹起来,贴在脸上。她没去拨,只是站着,看着远处。
娜娜最后下来,步伐稳定。她的光学镜头自动调节了进光量,视野从过曝的白转成清晰的画面。
“当前温度十八度三。”她报数,“风速每秒七米二,偏西北方向。”
陈浩伸了个懒腰,骨头咯咯响。“比太空里暖和多了。那边冷得连鼻涕都冻住。”
“你流鼻涕是因为空调太猛。”卡尔说,“不是外边冷。”
“都一样。”陈浩踢了块石头,“反正现在不用管那堆破机器了。”
他绕到飞船侧面,拍了下外壳。金属凉,沾了灰。
“老伙计。”他说,“你总算没死半路。”
卡尔脱了鞋袜,塞进工具包里。他赤脚踩进一丛干草,脚底立刻烫起来。
“哎哟!”他缩了下脚,又踩回去,“这草晒透了,踩着跟烙铁似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苏珊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夏天放学,我们往草垛里钻,躺一会儿,衣服都带股焦味。”
卡尔抬头看她:“你那时候穿裙子,不敢躺平。”
“谁让你总拿草茎往人脖子里塞。”
“那叫友情互动。”
陈浩笑出声:“你们俩还记得这些?我以为只有我这种废物才会记这种破事。”
“你本来就是废物。”卡尔说。
“但我活着回来了。”陈浩摊手,“而且带回两个疯子一个机器人。”
娜娜站在他们后头,没往前凑。她正扫描周围地形,数据在内部界面滚动。
“检测到三处小型动物活动痕迹。”她说,“距离五百米外,移动速度缓慢,初步判断为本地啮齿类。”
“听着像老鼠。”卡尔说,“看来这地方还没荒死。”
苏珊蹲下,抓了把土。她捻了捻,土粒从指缝漏下去。
“是碱土。”她说,“小时候学校组织看航拍片,说这片地十年没法种。现在……好像也没变。”
“能长草就行。”陈浩说,“至少不会一脚陷进去。”
他仰头看天。飞船刚划过的轨迹还在高空中,像一条淡灰色的线,慢慢被风吹散。
“它没炸在咱家门口。”他说,“算它懂事。”
卡尔从工具包里摸出个旧打火机,铜壳,边角磨得发亮。他擦了一下,火苗跳出来。
他又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上面写满了字。
“故障记录。”他说,“从出发那天开始记的。每坏一次,我就写一笔。”
他把纸凑近火苗,一角烧起来,火势顺着边缘爬。
纸片卷曲、变黑,灰烬被风吹走。
“倒霉日子过去了。”他说,“以后修东西,也得挑好时候。”
苏珊看着火光灭掉,轻声说:“我们真的回来了。”
“可不是。”陈浩踢了脚沙,“我还饿着呢。你说厨房那包泡面……”
“过期三个月。”卡尔提醒。
“落地了还讲保质期?”陈浩瞪他,“那是精神食粮。”
娜娜这时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他们中间。
“本地通讯网络已识别。”她说,“信号强度中等,可尝试连接。”
“那就连啊。”陈浩说,“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让我妈知道她儿子没死在外头。”
“你手机还有电?”卡尔问。
“没电我也得说。”陈浩掏兜,“大不了我吼到基站。”
苏珊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终端。屏幕亮了,正在搜索信号。
“我爸的号码还在。”她说,“只要他没换。”
“卡尔呢?”陈浩转头,“你联系谁?”
“澡堂。”他说,“先洗个热水澡,别的以后再说。”
“你真是现实。”陈浩摇头,“就不能想点浪漫的?比如见初恋?”
“见她干嘛。”卡尔耸肩,“她当年嫌我脏,现在我更脏了。”
娜娜打开通讯模块,输入基础协议码。几秒后,提示音响起。
“连接成功。”她说,“可发送短讯。”
“我来。”陈浩抢过操作权限,点开通讯录。他找到一个存了十几年的名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
停了两秒,他按下。
“喂。”他说,“是我。我回来了。”
那边没声音,但他继续说:“没死,也没发财。就是瘦了点——骗你的,更胖了。我在北三平原,A-9着陆点。你要是不信,可以来看,飞船还停在这儿。”
他关掉通话,把终端递回去。
“完事了。”他说,“接下来等回信。”
风大了些,吹得人衣服贴背。夕阳压得很低,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娜娜站在最边上,镜头微微调焦,拍下了这一刻的画面。
“记录已保存。”她说,“旅程结束,生存模式切换至常态。”
“常态是啥?”陈浩问。
“日常活动。”她说,“包括进食、休息、社交联络、资源补给。”
“说得跟菜单似的。”卡尔笑,“那第一道菜是啥?”
“吃饭。”陈浩拍拍肚子,“然后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操心。”
苏珊看着远方,忽然说:“我想去河边看看。”
“那条干河?”卡尔问。
“嗯。”
“我去。”陈浩举手,“反正我也没事干。”
“我也去。”卡尔把杯子塞回包里,“走慢点,我脚底快烤熟了。”
娜娜没有反对。她关闭了所有飞行系统电源,只保留基础监控。
四个人沿着飞船滑行留下的痕迹往前走。地面有轮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夕阳落在他们背后,影子越来越长,几乎连成一片。
风吹过荒原,草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陈浩走在最前面,手插在裤兜里,肩膀一耸一耸。
苏珊落后半步,目光始终没离开那条河床。
卡尔一边走一边嘀咕:“早知道带双拖鞋了。”
娜娜走在最后,脚步平稳。
她的镜头最后一次回望飞船。
那艘船静静卧在荒地上,外壳蒙尘,像一头疲惫的老兽终于停下脚步。
她转回头,继续向前。
前方的地平线上,一道模糊的沟壑逐渐清晰。
那是干涸已久的河床,底部裂开,布满龟纹般的缝隙。
陈浩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条裂缝。
“你看。”他说,“里面是不是有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