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把笔记本合上,笔往桌上一扔。他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十七分。
“咱们不能再这么熬了。”他说。
苏珊抬起头,刚画完第三张手绘图的她正准备翻页,听到这话停了下来。卡尔的手指还搭在键盘上,终端里跑着质谱仪最后一批数据。娜娜站在角落,光学模块微微亮着,像是没关机的灯。
“我算了下。”陈浩从椅子上撑起来,胖乎乎的手掌拍在会议桌边缘,“过去七十二小时,我们四个人加起来睡了不到十个小时。我昨天喝了三杯提神剂,尿都绿了。”
没人接话。
“这不是拼谁命硬。”他指着墙上贴满的观察记录,“夜芒草的事刚有点眉目,后面还有多少草等着查?多少虫子等着认?要是哪天谁脑子一懵记错数据,前面全白干。”
苏珊放下笔,“你想说什么?”
“立规矩。”陈浩调出便携终端,投影展开一张简单的结构图,“生活作息、资源分配、行为规范,先定个底。”
图上有三条线,颜色不同,连着几个方框。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临时赶出来的。
“第一,作息。”他点了一下,“以后每天必须有六小时连续休息时间,不能拆开用。谁敢通宵,第二天禁入实验室。”
“你昨晚还在守吸附膜。”卡尔说。
“所以我现在说话才有资格。”陈浩不躲,“我不怕你们说我双标,我是第一个违反的人,也是第一个提出来改的。”
苏珊轻轻哼了一声。
“第二,资源。”他划到下一块,“工具、设备、采集样本,按任务需求分配。谁负责什么,东西就归谁管。用完了登记,损坏照赔——娜娜,你能记账吧?”
娜娜点头,“资料库支持物品追踪系统,可设置权限与使用日志。”
“好。”陈浩松了口气,“那以后谁拿走东西不还,我就贴他名字在墙上。”
“幼稚。”苏珊说。
“有效就行。”陈浩咧嘴,“第三,行为底线。三条:不准浪费材料,不准私自改动实验参数,不准破坏公共设备。违一次警告,两次锁权限,三次……咱们投票看他还留不留。”
屋里安静了几秒。
卡尔慢慢把手交叉放在桌上,“你说的这些,本质上是防止个体影响整体效率。”
“对。”陈浩点头。
“但太松了。”卡尔说,“没有监督机制。谁来判断是不是浪费?谁来认定改动是私自动的?你定的规则,最后还得靠人执行。人一多,主观就来了。”
“那你意思是?”陈浩问。
“需要仲裁者。”卡尔说,“或者轮值管理员。每三天换一个,负责记录违规、发起讨论、执行处罚。不然规则就是纸。”
苏珊皱眉,“管得太死,做事会束手束脚。我们现在做的都是没谱的事,很多发现是乱试出来的。要是每次动仪器都要报备,谁还敢折腾?”
“我不是要卡创新。”卡尔说,“我是怕有人拿集体资源赌个人想法。”
“那你觉得我算不算?”陈浩突然笑,“昨晚上非说要贴膜抓分泌物,是不是也算拿设备冒险?”
“那是基于已有数据的合理推演。”卡尔说,“不是凭空乱来。”
“可在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听着也像胡扯。”陈浩摊手,“你要真按流程走,得开会审批、写方案、等投票。等批下来,虫子都搬家了。”
“所以规则要有弹性。”苏珊接过话,“不能一刀切。比如‘不准改参数’这条,可以加个例外:紧急调整允许事后说明,只要结果能复现,就不算违规。”
“那就得有人判断什么叫‘紧急’。”卡尔说。
“那就设个时限。”陈浩说,“比如改动后两小时内必须提交说明,超时就算故意隐瞒。”
“可行。”娜娜插话,“我能设置自动提醒和日志标记功能,任何参数变更都会留下操作痕迹和时间戳。”
“你还挺积极。”陈浩看了她一眼。
“维护系统稳定符合我的运行逻辑。”她说,“混乱会导致数据污染,增加纠错成本。”
“听听。”陈浩冲其他人扬眉,“机器人比人都明白事。”
苏珊没笑,“但我还是担心。一旦开始打报告、留记录、走流程,大家就会变成填表员。真正重要的事反而没人做。”
“你不填表,谁知道你做了事?”卡尔反问。
“成果摆在这儿。”苏珊指了指墙上的图,“夜芒草的变化、虫子的行为、x7浓度上升,这些都是看得见的。难道非要写一堆文字才能证明?”
“文字是为了让别人也能看懂。”卡尔说,“一个人的记忆不可靠,情绪会影响判断。我们需要标准化的表达方式。”
“所以你的理想状态是什么?”苏珊问,“所有人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每天打卡上班,做完规定动作就下班?”
“如果那样能保证研究进度稳定推进,为什么不?”卡尔说,“我们现在就像在黑暗里走路,偶尔撞对了门,就觉得这条路一定走得通。其实可能是运气。”
“可有时候就是得靠运气。”陈浩说,“你算得再准,也没算到虫子会半夜出来打卡。这种事写进规章里吗?‘所有成员需于凌晨三点至五点间观察叶片背面’?”
屋子里短暂沉默。
娜娜忽然开口:“我可以提供参考模型。”
所有人都看向她。
“资料库里收录了二十三种人类小型科研团体的组织模式。”她说,“包括极地考察站、深海实验室、太空前哨站。它们根据规模、任务类型、生存压力,发展出了不同的管理结构。”
“说人话。”陈浩说。
“有的靠严格制度维持秩序,有的靠高度自治激发创造力。”娜娜继续说,“但最终存活下来的,往往是两者结合体——核心流程固定,边缘操作灵活。”
“也就是说。”陈浩摸下巴,“该死板的时候死板,该放飞的时候放飞?”
“可以这样理解。”娜娜说。
“那咱们就折中。”陈浩拿起笔,在投影上划拉,“作息必须守,这是保命的。资源分配公开透明,谁要用谁登记。行为规范保留三条底线,但增设‘特殊情况备案通道’——谁临时改了啥,当场录音说明,事后补录系统。”
“备案由谁审核?”卡尔问。
“轮值管理员。”陈浩说,“就按你说的,每三天换一个,抽签决定。”
“公平。”卡尔点头。
“但我有个条件。”苏珊说,“每个月必须有一次‘自由探索日’。那天不限课题、不记考勤、不用报备,想干什么都行。哪怕躺着睡觉也算参与。”
“为啥?”陈浩问。
“因为灵感不是挤牙膏。”她说,“它可能出现在你发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甚至做梦的时候。如果我们全是齿轮,早晚有一天会卡住。”
卡尔皱眉,但没反对。
“行。”陈浩答应,“但这一天要是谁搞坏了设备,自己修。”
“成交。”苏珊伸出手。
陈浩跟她击掌。
卡尔看着他们,慢慢也抬手碰了一下桌面,“至少方向明确了。”
娜娜的光学模块闪了两下,“我已开始整理社会组织模型数据,预计三十分钟后生成初步建议文档。”
“别整太厚。”陈浩说,“我看不懂长篇大论。”
“我会用列表和流程图。”她说。
“那还行。”
陈浩坐回椅子,揉了揉脖子。他抬头看墙上的钟,指针快指向两点。
“今天先到这里。”他说,“明天早上九点继续,谁迟到罚扫地。”
“你刚才说必须睡六小时。”卡尔提醒。
“所以我现在去睡。”陈浩站起来,晃了晃手机,“定三个闹钟,炸我也得醒。”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
“说实话。”他笑了笑,“我以前考试从来不复习,总想着临场发挥。结果每次都挂。这次不一样,咱们手里有点东西了,不能因为谁犯懒或者太疯,把路走歪了。”
没人说话。
他拉开门,走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里剩下三人。
苏珊看着投影上那张粗糙的结构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卡尔打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监督机制实施细则草案**。
娜娜的光学模块持续闪烁,屏幕开始滚动输出数据条目。
苏珊忽然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等人数再多点,这些规则还能不能用?”
卡尔停下笔。
娜娜的数据显示流顿了一下。
“你是说……”卡尔开口。
“我不是说现在。”苏珊说,“我是说以后。如果来的人不只是科学家呢?如果有伤员、平民、孩子呢?”
卡尔合上本子,“那是下一阶段的问题。”
“可问题总会来的。”她说。
娜娜轻声说:“根据历史案例,组织规模超过十五人后,非正式权力结构开始形成。”
“什么意思?”苏珊问。
“意思是。”卡尔站起身,“有人会不服管。”
他走到窗边,外面漆黑一片。
他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肩膀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