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夜冷烛花残,病榻君王气若悬。
金印凝霜羞赤壁,群臣计毒掩危艰。
昔年烈火焚曹舰,今日寒光照辱颜。
最是老阉悲故梦,江山风雨泪潸潸。
提到陆抗,朱据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和痛惜。他与陆逊交情匪浅,看着陆抗长大,深知此子性情和能力。最终,他化为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算是默认。
一场关乎国运的、冰冷而残酷的交易,就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寝殿外间,在这摇曳的烛光下,由几位掌握江东命脉的重臣达成了无声的共识。那枚“归命侯”的金印,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暗夜里的一切肮脏与妥协。
濮阳兴疲惫地揉了揉几乎要炸裂的眉心,对孙恩道:“烦请孙将军,速调可靠亲兵,严密把守昭阳殿各处门户,任何人不得擅入,亦不得将殿内情形外泄!尤其……隔绝陆抗等主战将领!若有擅闯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最后四字,杀气凛然。
孙恩面无表情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起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殿外的黑暗中,如同融入了浓雾。
濮阳兴又看向步骘和朱据:“步相,朱公,请在此守候至尊。下官……需即刻去办那‘缚送’之事。十日期限,迫在眉睫,迟则生变!”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名单,他心中早已有数。那些在江东根基不深、无强力靠山,却又桀骜不驯、难以驾驭,或者知晓某些宫廷秘辛(比如孙权与某些魏国降臣的私下交易,甚至可能包括当年行刺蜀主之事的蛛丝马迹)的北来士人,便是最好的“魏孽”人选!比如那个知晓全琮接收司马望细节的颍川谋士李孚,比如那个曾酒后狂言知晓先帝(孙策)之死另有隐情的魏国降官王朗族侄王肃,还有几个掌握着淮南新附郡县兵权、却对吴国不甚恭顺的原魏国中层将校……这些人,正好借刘禅这把刀,一并除去!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内室龙床上那微弱起伏的身影,以及外间几案上那枚刺目的金印,心中一片冰冷。为了江东能苟延残喘,为了孙氏基业不至于立刻倾覆,这满手的血腥和污秽,他濮阳兴,背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了腰背,将所有的疲惫和屈辱压下,大步走向殿门,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濮阳兴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昭阳殿通往宫外秘书监(掌管文书档案)的曲折回廊深处。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发出急促的回响,如同丧钟的余韵,渐行渐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吞没。
寝殿内,重新归于死寂,只有孙权艰难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老宦官曹谨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龙床尾端,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萧索。他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枚被随意弃置于紫檀木几案上的“归命侯”金印上。
那龟钮蜷伏的姿态,是如此的卑微,低垂的头颅仿佛在向无形的力量叩首。印身上沾着几点暗红的痕迹——是方才孙权呕出的心头热血溅落其上,尚未完全干涸,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褐色,与印文凹槽里那鲜红刺目、仿佛还在流动的朱砂印泥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红与黑,生与死,屈辱与强权,在这方寸之间交织、凝固,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归命侯……”
曹谨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重复着这三个如同诅咒般的字眼。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印文笔画深处尚未干透的朱砂。那红色,红得如此妖异,如此粘稠,仿佛不是印泥,而是刚刚从活物身上流淌出来的、滚烫的鲜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朱砂气息钻入他的鼻孔。
这刺目的红,猛地刺穿了他记忆深处厚重的尘埃!
视线骤然模糊、旋转……冰冷的建业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灼目的、跳跃的赤红!那是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熊熊烈火!是无数燃烧的战船在长江之上扭曲、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是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绝望的惨嚎声汇聚成的死亡风暴!
他仿佛又看到了,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夜晚,自己还是个年轻力壮、眼神明亮的小黄门,跟随在英姿勃发、意气飞扬的讨虏将军(孙权)身后,站在赤壁矶头高高的了望台上!江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带着浓重的硝烟和水汽。下方,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映照着奔涌的长江如同流淌的熔岩!是周郎(周瑜)神乎其技的指挥下,吴蜀联军的艨艟斗舰如同离弦之箭,穿插分割!是魏军那如山如岳的楼船在烈焰中哀嚎、解体、沉没!主公(孙权)按剑而立,身披猩红大氅,仰天大笑,笑声豪迈穿云,震彻寰宇!那一刻,冲天烈焰映照着主公年轻而刚毅的脸庞,眼中燃烧的是吞并天下的雄心!是洗刷父兄之仇的快意!是整个江东的荣耀与希望!他曹谨站在主公身后,激动得浑身发抖,热血沸腾,仿佛自己也化作了那焚尽强敌的烈焰的一部分!
赤壁的烈火……江东的荣耀……主公那睥睨天下的眼神……
视线猛地拉回。眼前,依旧是那枚冰冷的金印,龟钮低垂,印文上的朱砂红得刺眼,像凝固的、绝望的血泪。御榻上,是那个被岁月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气若游丝、连愤怒都显得如此无力的老人。耳畔,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朝堂上武将们主战的咆哮和文臣们绝望的悲鸣,以及濮阳兴那冰冷算计的“缚送”二字。
二十九年……仅仅二十九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怆和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曹谨。四十年前那场映照雄心壮志、焚尽百万曹军的冲天烈火,与眼前这枚象征屈辱臣服、如同枷锁般的金印,在这浓重的夜色里,在这衰败的帝王榻前,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赤壁的辉煌,江东的锐气,主公的豪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方寸金印前,化为齑粉,随风飘散。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命运轮回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泪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干涸的眼角滑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枯瘦如鸟爪、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金印,似乎想确认这残酷的一切并非梦境,想感受那是否还残留着赤壁烈焰的温度。然而,指尖尚未触及那冰冷的金属,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心肺撕裂的咳嗽声猛地从龙床上传来!
“咳咳……咳咳咳……嗬……嗬……”
孙权不知何时又醒转过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脸憋成了可怕的紫黑色,眼珠凸出,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声音,枯枝般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至尊!” 曹谨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哭喊,猛地扑到榻边。步骘、朱据也慌忙围了上来。
“药!快!参汤!施针!快啊!” 朱据对着外间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曹谨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温着的参汤,试图喂入孙权口中。然而孙权咳喘得太厉害,参汤顺着嘴角不断溢出,混合着带血的涎水,染污了明黄的锦被。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上方藻井的黑暗,瞳孔涣散,充满了不甘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对命运嘲弄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地狱传来的嘶鸣。
“归……归……” 他破碎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充满了怨毒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曹谨浑身一震,顺着孙权那涣散却执拗的目光望去——他的视线,穿透了慌乱的人群,依旧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钉在几案上那枚“归命侯”金印上!那枚印,成了他意识中最后的焦点,承载着他所有的屈辱和不甘!
那枚龟钮金印,在摇曳的烛光下,印文里那血红的朱砂,红得愈发惊心动魄,仿佛在无声地狞笑,又如同孙氏江山流淌的鲜血。
曹谨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冰渊。他知道,这枚印,还有那仅剩的十日之期,如同悬在江东头顶的、随时可能坠落的利剑,更如同缠在至尊脖颈上、一刻不停收紧的绞索。无论选择战还是降,那赤壁烈火映照过的辉煌,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江东的命运,如同这殿外的浓雾,一片迷茫,深不见底。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年斑、沾着药渍和污血的手,四十年前,这双手也曾为赤壁的胜利激动得发抖。而如今,它们只剩下无力的冰冷和绝望的颤抖。殿内,孙权垂死的挣扎和嘶鸣,与那金印的冰冷沉默,构成了这个初秋夜晚,建业宫中最绝望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