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九年炎夏月,陇西血风未销磨。
锦官柔雾笼钱锈,宣室沉烟压战戈。
鬼哭谷前魂聚赤,野狼峪畔马残珂。
蜀主忽思护蹄策,铁锻新掌欲固河。
景耀九年,季夏七月。
陇西高原的血腥气尚未被季风吹散,锦官城内却已蒸腾起蜀锦的柔光与铜钱的锈气。未央宫宣室殿内,沉水香的清冽勉强压住了那份自西北蔓延而来的沉重。巨大的西陲沙盘上,赤色小旗虽钉住了潼关、风陵渡、长安、狄道、大夏、白石等要冲,但每一面旗帜周遭,都仿佛萦绕着一层稀薄却无法忽视的惨淡红雾——那是鬼哭谷、野狼峪无数阵亡将士英魂无声的凝聚。
刘禅独立沙盘前,指尖拂过白石城以北那标注着“鬼哭谷”的险要之地,目光沉静如水。霍弋侍立一旁,正低声禀报着战后详尽的损耗统计。
“……陛下,此两役,我军虽获大胜,然折损亦巨。铁卫、陷阵两营战兵减员近半,尤以铁卫营骑卒为甚。除阵亡、重伤者外,因战马折损而被迫转为步卒的精锐骑士,高达三百余众。”霍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许多弟兄并非死于刀箭,而是坐骑失蹄、马蹄崩裂或为山石锐器所伤,坠马后被……”
刘禅抬起手,止住了霍弋的话。他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落向殿外。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狼跳峡口,那支沉默潜行的铁流,万人衔枚,马蹄皆裹厚布。若非如此,夜行军的声响恐怕早已惊动魏军斥候。然而,临战之际解去裹布,那些战马踏上嶙峋山道时,是何等艰难?
“战马折损,详情如何?”刘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霍弋略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卷更细致的册子:“回陛下,据各营报备,鬼哭谷伏击战中,因地形崎岖,碎石遍地,冲锋陷阵时,扭伤、挫伤马蹄而废用的战马一百二十七匹;马蹄被战场上遗落的断箭、裂甲、碎石刺穿或划裂,导致感染、溃烂,最终不得不宰杀者,八十九匹;追击戴陵残部于野狼峪时,因高速奔袭于砾石滩涂,马蹄严重磨损、崩裂而淘汰者,一百零三匹……其余零星损耗尚未计。缴获之魏军战马,亦有近三成存在类似蹄伤,需调养方能服役。”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铁钉,敲入刘禅的心头。他想起鬼哭谷那血肉磨坊般的惨烈,想起陷阵营重甲步卒推进时脚下那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不仅是踩碎骨骼的声音,必然也混杂着马蹄踏碎锐石、撕裂蹄甲的声响。战马,这些无言袍泽的损耗,竟如此触目惊心!
“魏军之马,亦如此?”刘禅追问。
“确是如此,陛下。”霍弋肯定道,“臣查验过缴获战马,其蹄部磨损、伤痕与我军马匹一般无二。甚至因其多产自河北、中原,蹄质未必及我蜀西、凉州马匹坚韧,伤损往往更重。只是……只是历来如此,皆以为常。”
“历来如此,便对么?”刘禅的声音陡然转冷,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剑,直射霍弋,“朕之铁卫,一人一马,皆是十年心血所铸!多少好儿郎,未曾死于敌手,却因坐骑失蹄而殒命沙场!多少良驹,未曾累死于冲锋,却倒毙于蹄伤溃烂!此等损耗,岂是‘以为常’三字便可轻描淡写?”
霍弋心神一凛,深深躬身:“臣失言!陛下教训的是!只是……马蹄脆弱,易为尖石利器所伤,奔走磨损更是难免,自古皆然,实无良策……”
“无良策?”刘禅打断他,眸中闪烁着一种霍弋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光芒,“人可履靴以护足,马为何不可?”
“履靴?”霍弋一怔,一时未能理解。
刘禅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御案。他推开堆积如山的奏章,铺开一张素白宣纸,取过一支狼毫,蘸墨疾书。笔走龙蛇,线条粗犷却精准。霍弋趋前细看,只见陛下所画,似是一枚弧形的铁片,上有数孔,边缘锐利。
“此物,”刘禅笔尖重重一点,墨迹晕染,“朕称其为‘马蹄铁’!或可称‘马掌’!以精铁锻打,形如马蹄,覆于马蹄之下,以铁钉固定于此处——”他又画出几枚细小的铁钉,贯穿铁片,钉入马蹄边缘的角质层,“如此,马蹄接触地面者,为此铁片,而非其血肉角质!可防尖石刺穿,可减奔走磨损,或……亦可增抓地之力!”
霍弋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简陋却匪夷所思的草图。他是宿将,深知马性,从未听闻有人敢将铁钉钉入马掌!这……这可行吗?马岂能忍受?不会疼痛?不会跛行?
“陛下!此……此恐骇人听闻!”霍弋脱口而出,“马蹄虽为角质,然亦是活物,内有血脉神经。以铁钉钉之,岂非酷刑?战马如何肯依?纵使钉上,奔走之时,铁片松动脱落,反而累赘伤马!”
“所以需试!”刘禅掷笔于案,眼神灼灼,“朕岂不知此乃创举?然不试,何以知成败?霍弋!”
“末将在!”
“朕予你三日!于铁卫营伤愈归建之战马中,挑选二十匹蹄部有旧伤、或即将因蹄损淘汰之马!持此图,密赴将作监,寻大匠蒲元,选其最得力之弟子,以百炼精钢,照此图试制此‘马蹄铁’!记住,铁片弧度、厚度,钉孔位置、铁钉长短粗细,皆需反复揣摩,务求与马蹄贴合!三日之后,朕要亲眼看着,将此物钉上马掌!”
霍弋看着陛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然,心中纵有万般疑虑与不忍,也只能抱拳领命:“末将……遵旨!”他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草图,只觉得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钧。
* * *
将作监大院深处,一间僻静的工棚内,炉火熊熊,锤声叮当,与外界隔绝。
蒲元最年轻的亲传弟子,年仅二十岁的匠作少丞欧承,正满头大汗地举着钳子,从炭火中夹起一枚烧得通红的弧形铁片。他身边,站着面色凝重的霍弋和两名同样忐忑的铁卫营队率。地上,散落着七八个失败品:有的弧度不对,根本无法贴合马蹄;有的太厚,沉重异常;有的太薄,一锤就弯;还有的钉孔位置偏差,根本无法下钉。
“欧少丞,已是第十一炉了……”一名队率忍不住低声道。马棚里,那二十匹被选中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不安地打着响鼻。
欧承抹了把额上的汗,脸上被炭火熏得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霍将军放心,陛下所绘图形,其理甚明!关键在弧度、韧性、钉孔!前几次是小子手艺不精,火候掌握差了。这次用了师父秘传的‘冷锻淬火’法,定能成!”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通红铁片置于铁砧上,接过徒弟递来的特制小锤,屏住呼吸,开始细细敲打修正弧度。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每一次落锤都恰到好处。叮叮当当之声,如同乐律。很快,那铁片冷却下来,呈现出幽蓝的金属光泽,弧度圆润,与旁边一只拓印下来的马蹄模型几乎完美贴合。
“快!取钉来!”欧承低喝。早有徒弟将精心打制的、头尖尾细的方形铁钉递上。欧承比划了一下钉孔位置,深吸一口气,对霍弋道:“霍将军,请稳住马头!”
两名经验丰富的马夫立刻上前,安抚住一匹枣红色的凉州骏马。这匹马左前蹄有一道深刻的旧伤疤,奔跑时常显跛态。霍弋亲手接过马缰,抚摸着马颈,低声道:“老伙计,忍一忍,若此法能成,你等日后便少受许多苦楚……”
欧承蹲下身,抱起马腿,用特制的马蹄钳固定住蹄子,刮去泥土,露出坚硬而粗糙的蹄底角质。他取过一枚马蹄铁,比划好位置,然后拿起一根铁钉,对准一个钉孔,铁锤高高扬起——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马似乎也感到了威胁,肌肉绷紧,不安地扭动。
“稳住了!”欧承低吼一声,手腕猛地发力!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铁钉尖部瞬间刺入马蹄边缘的角质层!
那枣红马猛地一声嘶鸣,剧烈挣扎起来!马夫们拼命稳住。霍弋的心猛地一沉——失败了?马匹反应如此剧烈!
然而,欧承却毫不迟疑,第二锤、第三锤接连落下!铛!铛!铁钉以一种稳定的速度,穿透那层厚厚的、无神经的角质,从蹄侧边缘斜向穿出!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出现。那枣红马的嘶鸣声也逐渐平息,变成了困惑的响鼻,它似乎并未感到预期的剧痛,只是对蹄子上突然多出的异物感到不适。
欧承动作极快,如法炮制,四枚铁钉依次钉入,将那块幽蓝的马蹄铁牢牢地固定在了枣红马的左前蹄上!他最后用钳子将穿出的钉尖拧弯、砸平,牢牢扣在蹄侧,防止刮伤。
“成了!”欧承长出一口气,几乎虚脱。
众人围上前,只见那枣红马试探着放下蹄子,踩在地上。蹄铁与青石板接触,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它走了几步,起初有些迟疑,步伐略显怪异,但很快便适应过来,甚至因为左前蹄得到了支撑和保护,那道旧伤带来的不适似乎减轻了,步伐反而比之前更稳了一些!
“神了!真神了!”老马夫难以置信地摸着那冰冷的铁掌,激动得声音发颤,“竟……竟真的钉上去了!马也没事!”
霍弋俯身仔细查看,钉口处毫无血迹,马蹄角质完好无损。他猛地一拍欧承的肩膀,纵是这位冷峻的铁卫中郎将,此刻也难掩激动:“好小子!真有你的!快!其余十九匹,照此办理!”
三日之期将至,工棚内日夜不息。当刘禅身着常服,仅带黄皓一人悄然到来时,二十匹战马已全部钉好了马蹄铁。它们起初有些不习惯,不时低头想去啃咬蹄上那陌生的铁片,但在马夫的安抚下,已能正常行走、小跑。
“陛下,末将……幸不辱命!”霍弋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欧承更是跪伏在地,紧张得不敢抬头。
刘禅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那匹枣红马前,亲手抬起它的前蹄。冰冷的马蹄铁紧贴着他的掌心,那粗糙的锻打痕迹和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他感到一股灼热的希望。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个钉孔,确认无误。
“好!好!好!”刘禅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欧承?蒲元的高足?朕记住你了!赏钱百贯,擢升匠作丞!”
欧承几乎晕厥过去,只会磕头谢恩。
“霍弋!”
“末将在!”
“即刻起,以此二十匹战马编为一队,由你亲率,进行操演!寻常行走、负重驰骋、跨越壕沟、踏碎石滩!给朕往死里用!朕要看看,这马蹄铁,究竟能撑多久?能否经得住战阵之苦!”
“喏!”霍弋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