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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尸爆发第十年,公元2036年7月25日,星期五,晨。

地点:广东省,清远市,世安军管辖,“启明星”一号空天港。

南国的初秋,依旧残留着夏日的余威,但清晨的空气里已悄然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干爽与凉意,驱散了盛夏那令人窒息的闷湿。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剔透的蔚蓝,几缕薄纱般的云絮在高空缓缓飘移,如同天神漫不经心的笔触。

清远市郊,原本荒芜的丘陵地带已被彻底改造。巨大的“启明星”一号空天港如同银灰色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其规模远超广州或重庆的任何机场。数条可供大型空天飞机起降的强化跑道如同利剑般刺向远方,周围耸立着密密麻麻的导弹防御阵列、雷达天线群以及能量护盾发生器,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晨曦中闪烁。更远处,依托山体修建的巨型机库、燃料储存罐、维修车间连绵起伏,无数穿着不同制式服装的地勤人员、工程师、以及荷枪实弹的世安军士兵如同工蚁般在其间忙碌穿梭,各种车辆、机械臂、升降平台的运作声汇合成一片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

这里是世安军与深空之上火种舰队连接的最重要枢纽,是地球重力与太空自由之间的门户,也是两大势力微妙平衡与紧张对峙的最前沿象征。

此刻,在空天港核心区域的一号发射坪上,一艘流线型的飞船正静静地等待着。它并非世安军普遍装备的、带有明显实用主义风格的运输舰或攻击舰,其造型更为优雅、精密,银白色的舰体上涂装着火种舰队的徽记——环绕地球的橄榄枝与星辰,以及代表顾氏家族的独特凤纹。舰体表面光滑如镜,几乎看不到明显的铆接痕迹,各种传感器和通讯阵列巧妙地融入设计之中,透着远超地球科技的先进与奢华。这就是火种舰队派遣的、专门用于接送高级别人员的“星梭”级豪华公务飞船。与其说它是交通工具,不如说它是一件展示舰队实力与地位的流动艺术品。

飞船下方,气氛庄重而微妙的凝滞。

五百名火种舰队派遣的陆战队员组成了严密的警戒线。他们清一色穿着舰队特有的、贴合身体线条的灰蓝色作战服,外覆轻质复合装甲,头盔面罩反射着冷光,手中的能量步枪造型奇特,流溢着淡淡的幽蓝光泽,其科技感与精良程度,明显超越了周围世安军士兵装备的、坚实耐用但略显粗犷的“磐石”系实弹武器。这些舰队士兵个个身材高大,神情冷峻,眼神中带着一种经年生活在太空环境中特有的疏离感和隐含的优越感,与世安军士兵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剽悍形成了鲜明对比。两者之间维持着礼节性的距离,但无声的较劲与审视却在空气中暗暗涌动。

李峰站在发射坪边缘,身上是那身笔挺的、代表世安军最高统帅的深灰色立领军装,金色磐石徽记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他身姿挺拔如山岳,面容冷峻如常,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倒映着那艘流线型的银色飞船,以及飞船舷梯前即将离别的至亲。

顾晚清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尽优雅的珍珠白色及膝套裙,裙摆点缀着不易察觉的暗纹,既符合舰队高层的审美,又不失地球上的温婉。秀发精心挽起,露出纤长优美的脖颈,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遮掩了昨夜可能未休息好的痕迹。她一手牵着六岁的李承俊,另一只手被四岁的李承宁紧紧抱着。

李承俊穿着小号的舰队礼仪制服,深蓝色面料挺括,小小的肩章上甚至有着简化版的舰队徽记。他努力挺直小小的身板,学着父亲的样子绷着小脸,但那双和大儿子承安极为相似的黑眼睛里,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对未知太空的好奇与隐隐兴奋,有离开父亲和哥哥的不舍,更多的,则是一种过早被赋予责任感的紧张与克制。他紧紧抿着嘴唇,不时偷偷抬眼看向父亲和站在稍远处的哥哥。

李承宁则完全是个被离别情绪笼罩的小泪包。她穿着粉白色的蓬蓬裙,柔软的头发梳成可爱的公主辫,但此刻小脸皱巴巴的,眼圈和鼻头都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小嘴瘪着,强忍着不哭出声,一只小手死死抱着妈妈的手,另一只小手则无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裙角,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委屈的抽噎。

李娜站在李峰身侧稍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利落的常服,她没有刻意打扮,但周身那股沉稳干练的气场丝毫不减。她轻轻揽着大儿子李承安的肩膀。九岁的李承安穿着世安军的儿童版作训服,小脸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目光紧紧追随着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承俊。他那双酷似李峰的眼眸里,翻滚着比弟弟更深沉的不舍、一丝作为兄长未能同去的歉疚,以及一种“我会替父亲守护好这里”的过早成熟的责任感。李娜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无声地传递着安慰与力量。

“到了上面,要听妈妈的话,听外公的话。”李峰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目光逐一扫过女儿和儿子,“俊俊,你是小男子汉了,要照顾好妹妹。”

李承俊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妹妹的手。

“宁宁乖,”李峰看向小女儿,冷硬的眉眼极其细微地柔和了一瞬,“巴巴答应你,过年的时候,一定去看你。”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小承宁泪闸的开关,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她松开妈妈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向李峰,抱住他的腿,把小脸埋进他笔挺的军裤里,带着哭腔哽咽:“巴巴……说话算话……拉钩……”

李峰弯腰,伸出小拇指,极其轻柔地勾住女儿冰凉的小手指,轻轻摇了摇:“拉钩。”他的动作郑重其事,仿佛这不是孩童的游戏,而是一项重要的承诺。

直起身,他的目光与顾晚清相遇。两人视线交织,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之中。有十年风雨携手走来的默契,有对彼此处境的了然,有短暂团聚后又不得不分离的无奈,更有深藏于眼底的、无需言说的牵挂与承诺。

“放心,”顾晚清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却清晰,“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父亲那边,一切有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装备精良的舰队士兵和这艘代表着舰队顶尖科技的飞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嘲弄的弧度,“他们……也就是需要个形式上的‘安心’罢了。”

李峰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唇。他当然明白。火种舰队那帮白人、黑人以及部分保守派华人权贵,对他一手建立的、日益庞大的世安军地面力量忌惮日深。他们缩在数万公里高的太空堡垒里,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优越感,却又无时无刻不恐惧着脚下这片被丧尸和混乱笼罩的母星上,会崛起一个不受控制的强权。尤其是当这个强权的领袖,还与舰队内部实力派人物顾怀瑾有着如此紧密的姻亲关系。

让顾晚清带着两个孩子返回舰队,是必然之举,是维持当前脆弱平衡的筹码。这既是舰队的要求,某种程度上,也是李峰和顾怀瑾心照不宣的默契。顾晚清的回归,如同给那些焦躁的舰队权贵们服下一颗定心丸——看,李峰的妻子儿女都在我们这里,他总会有所顾忌。他们会因此转而讨好、拉拢顾晚清,试图通过她来影响李峰,这反而能为顾怀瑾在舰队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中争取更多空间和主动权。

“我知道。”李峰的声音低沉,只有两人能听清,“委屈你了。”

顾晚清摇摇头,目光温柔而坚定:“你我之间,不说这个。地面上的事,你多费心。娜姐,”她转向李娜,微微一笑,“承安和峰哥,就拜托你了。”

李娜郑重点头:“放心,晚清。一路平安。”

最后的告别时刻到来。舰队一名级别较高的军官上前,对着顾晚清恭敬地行礼:“顾小姐,一切准备就绪,可以登船了。”

顾晚清深吸一口气,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峰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毅然转身,牵着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的承宁和努力保持镇定的承俊,踏上了通往飞船的舷梯。银白色的金属阶梯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回响。

李承安忍不住上前一步,小手攥成了拳头,朝着弟弟妹妹的背影喊了一声:“俊俊!宁宁!保重!”

李承俊回过头,用力地朝哥哥挥了挥手。李承宁则哭得更凶了,被妈妈轻轻拉进了船舱。

舷梯缓缓收回,厚重的舱门无声地闭合,严丝合缝,将那银白色的流线型舰体彻底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李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焊在地面上的钢桩,目光始终锁定着那艘飞船。引擎启动的低沉嗡鸣声逐渐增强,飞船下方用于稳定和导向的机械装置纷纷解锁、收回。强大的气流开始从引擎喷口喷涌而出,吹拂起地面细微的尘埃,也吹动了李峰额前的几根发丝和李娜的衣角。

那艘承载着他至亲的银色飞船,在反重力装置和引擎的共同作用下,轻盈而稳定地缓缓垂直升起,无声地对抗着地球的引力,越升越高,舰体在晨曦的光芒中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李峰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越来越小的光点,冷峻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

这两个月,是他末世十年来罕有的、真正意义上的闲暇与温馨。

自五月末重庆事务暂告段落后,他并未立刻返回广州投入无止境的军政漩涡,而是罕见地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他带着李娜、顾晚清以及三个孩子,搭乘经过改装的、舒适且防卫森严的专列,一路向东,北上。

他们去了浙江,看了西湖。曾经的“人间天堂”如今大半被诡异的墨绿色变异水体覆盖,湖心岛被改造成了坚固的水产养殖和研究基地。但在军方划定的安全区域内,残存的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依旧能窥见往日的风韵。他抱着小承宁,牵着承俊,和李娜、顾晚清一起走在加固的堤岸上,看着孩子们好奇地指着湖中偶尔跃起的、经过舰队基因技术改良的银色大鱼欢呼雀跃。夕阳西下时,雷峰塔的剪影苍凉而孤寂,李娜靠在李峰肩头,顾晚清拿着相机,记录下那一刻难得的宁静。

他们去了南京,登上了加固改造后的紫金山天文台。脚下的金陵古城,大部分区域仍被丧尸和变异植物占据,是军队定期清剿的练级区。但在天文台顶端,视野开阔,江风猎猎。他指着远处蜿蜒如带的长江,告诉两个儿子那里发生的无数次血战,告诉他们和平的代价。承安听得目光炯炯,承俊似懂非懂,却也知道紧紧拉着爸爸的衣角。晚上,他们在玄武湖堡垒内的特色餐厅,吃了地产的盐水鸭和野菜,顾晚清细心地给孩子们剔着骨头,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们去了南昌,参观了庞大的无土栽培工厂和武器测试场。孩子们对流水线上整齐生长的蔬菜和轰鸣的坦克更感兴趣。李峰甚至特许承安和承俊在专人指导下,坐进了一辆“磐石-II”型主战坦克的驾驶舱,看着两个小子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他站在一旁,嘴角含笑。李娜和顾晚清则对当地新开的、利用舰队技术培育的丝绸工坊更有兴趣,买了不少料子,商量着回去给家人做新衣。

他们还去了长沙,体验了湘江夜游(严格的安全区域内),吃了辣得孩子们直吐舌头、却又忍不住要吃的特色小吃。在岳麓书院改造的图书馆里,承安第一次接触到了大量末世前保存下来的珍贵典籍,看得入了迷。李峰和李娜、顾晚清就坐在庭院古老的银杏树下(这棵树奇迹般地在末世存活下来),喝着清茶,看着孩子们在不远处嬉闹,仿佛时光从未被灾难打断。

那两个月的时光,温暖、琐碎、真实。没有无穷无尽的会议,没有亟待裁决的生死令,没有各方势力的勾心斗角。只有妻子的温言软语,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沿途或苍凉或新生的风景,以及一家人紧紧依偎的温暖。他甚至快要忘记了自己是那个手握数百万人生杀大权、令各方势力忌惮不已的世安军统帅。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

飞船越升越高,最终化作蔚蓝天幕上一颗迅速移动的银星,旋即加速,突破云层,消失在茫茫天际,只留下一条逐渐消散的、细微的白色航迹云。

空天港的巨大噪音逐渐平息,只剩下风吹过旷野的呜咽和远处地勤车辆的引擎声。

李峰依旧仰着头,望着飞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他其实……从未想过要背负如此巨大的责任。十年了,他还清晰地记得丧尸刚刚爆发时,他和老兄弟们困守那个小小的碧桂园水寨,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恐惧和对明日能否活下去的茫然。他当时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聚集起几百号人手,守住那一亩三分地,建立一个足够坚固的缓冲区,能在丧尸潮扑来时多抵挡一阵,能让他和身边的人……活下去。然后,就是抱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等待晚清在舰队的消息,等待或许有一天,她能说服舰队派下一艘救援飞船。

他从未觊觎过多大的权力,从未幻想过要建立一个横跨南中国的庞大军政实体。这一切,似乎是被时代的洪流、被生存的残酷、被身边人推着、逼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变成一个他自己有时都会感到陌生的庞然大物。

如今,不再是几百人,而是上百万人指望着他吃饭、活命。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水寨,而是偌大的疆域、复杂的派系、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的盟友(或者说,更需要警惕的“盟友”)……这一切,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

想到这里,李峰的嘴角不禁勾起一丝极其淡薄的、带着浓浓自嘲和无奈意味的弧度。

这算什么呢?命运开的玩笑?还是……这就是乱世之中,有能力者无法推卸的宿命?

他缓缓低下头,深吸了一口带着燃料味道和秋日凉意的空气,将眼中所有外露的情绪彻底收敛,重新变回那个冷硬、沉稳、不容置疑的世安军统帅。

他转过身,看到李娜正温柔地抚摸着承安的后脑勺,承安则仰着小脸,看着父亲,眼中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是长子,我要坚强”的倔强。

“走吧,回家。”李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他伸手,习惯性地想去牵女儿的小手,却捞了个空,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极其自然地改为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承安,下午的格斗课,我亲自考你。”

李承安眼睛一亮,立刻挺起胸膛:“是!爸爸!”

一家三口,在一队精锐警卫的簇拥下,离开了渐渐恢复繁忙的发射坪,坐进了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凯佰赫战盾。车队驶离空天港,将那片冰冷的金属巨构和直达苍穹的航迹云甩在身后,返回那座位于珠江新城顶层的、如今显得有些过于空旷的家。

中午时分。广州市,珠江新城,世安军统帅官邸(29层复式)。

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将繁华却秩序森严的广州城景笼罩在一片明亮的暖色调中。远处珠江如练,近处楼宇如林。然而,室内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清而滞涩的气氛。

巨大的环形餐桌旁,只坐了三个人。

李峰坐在主位,沉默地用餐。他吃饭的速度依旧很快,动作精准而高效,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但今天,似乎缺少了往日的某种“生气”。他面前的菜肴依旧精致,是厨房精心准备的,但他似乎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李承安坐在父亲右手边,穿着家居服,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动作规矩,甚至有些拘谨。他不再像弟弟妹妹在时那样,偶尔会因为妹妹的调皮或弟弟的懵懂而露出孩子的笑容,也不再会悄悄把不喜欢的青椒拨到一边(因为妹妹会学样,妈妈会说他)。他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会瞟向对面那两个空荡荡的、平时属于弟弟和妹妹的座位,眼神里有一丝落寞,又迅速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对付碗里的食物,仿佛这样就能填满那份突然到来的空旷感。

李娜坐在李峰左边,她吃得不多,更多时候是在照顾着丈夫和儿子,给他们布菜,盛汤。她的目光也时不时会飘向那两张空椅子,尤其是那张带着卡通熊猫坐垫的儿童餐椅,眼神里带着一丝怅惘和不习惯。家里少了那个蹦蹦跳跳、咯咯直笑、会撒娇耍赖要爸爸喂饭的小女儿,少了那个虽然安静但会用崇拜眼神看着哥哥、认真吃饭的二儿子,仿佛一下子就抽走了这个家大半的热闹和鲜活气。

电视墙巨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珍贵的末世前动画片录像——《西游记》。色彩鲜艳的画面里,孙悟空正挥舞着金箍棒,与形态各异的妖怪打得热闹非凡。这曾是李承宁最爱看的节目,每次放到这里,她都会兴奋地拍着小手,模仿孙悟空的动作,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而现在,那热闹的声响反而更加衬托出餐厅里的安静,甚至显得有些…吵闹而多余。

没有人说话,只有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和动画片里夸张的对白、打斗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一种无形的、需要时间适应的冷清感,笼罩着这间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顶层豪宅。

李峰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的目光扫过那两个空位,最终落在电视屏幕上,看着那个无所不能的猴王,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这两个月的旅途片段,不受控制地再次掠过脑海。

西湖堤岸上的微风,南京城墙下的落日,南昌坦克厂里儿子兴奋发亮的小脸,长沙辣得人冒汗却忍不住大快朵颐的餐桌,还有晚清在岳麓书院那棵古银杏树下,被阳光镀上金边的温柔侧影……以及小承宁玩累了,趴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时,那带着奶香的、均匀的呼吸。

那些温暖琐碎的日常,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短暂却极致珍贵。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丝突如其来的柔软情绪压回心底。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

他知道,闲暇结束了。温柔乡是英雄冢,乱世之中,尤其如此。他必须重新变回那个冷酷、理智、算无遗策的统帅。脚下的路还很长,墙外的威胁从未消失,头顶的舰队依旧高悬,内部的治理千头万绪……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无数人的命运系于他一身。

他站起身。

“下午我去军部。”他对李娜说,声音平静无波。

“好。”李娜点头,起身帮他理了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眼神温柔而带着支持,“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

“随便。”李峰答道,目光转向儿子,“承安,一点半,地下训练场。”

“是!爸爸!”李承安立刻放下碗筷,站得笔直,小脸上充满了被父亲关注的兴奋和紧张。

李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山,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他的意志。

只是,在那巨大电视屏幕投射出的、变幻的光影中,他的身影,似乎比平时更加孤独了几分。

同日,地球同步轨道,火种舰队,“方舟”核心居住区。

这里是远离尘世污浊与死亡的太空桃源,是人类科技文明的巅峰结晶。

巨大的环形空间站“方舟”主体结构如同缓缓旋转的银色巨轮,其规模远比十年前丧尸爆发初期的两千艘各式舰船庞大得多。经过十年的发展、吞并、整合以及利用小行星带资源的新建,如今的火种舰队规模已膨胀至超过五千艘各类舰船。它们并非全部聚集一处,而是分散在近地轨道、拉格朗日点、甚至更远的小行星带 mining colonies(采矿殖民地),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太空生态系统。

其中,作为舰队政治、经济、文化核心的“方舟”空间站,无疑是这个系统的明珠。其内部拥有模拟地球生态的豪华居住区、顶尖的科研实验室、庞大的物资储备库、以及维持着相对奢华生活的各种娱乐休闲设施。

在“方舟”最核心的“星耀”穹顶大厅内,一场高级别的非正式聚会正在举行。

柔和的人造光线模拟着地球上的午后暖阳,透过巨大的复合透明穹顶,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蔚蓝的地球缓缓转动,以及更远处深邃的星空和偶尔掠过的其他舰船。空气经过精密过滤和循环,带着淡淡的、昂贵的香氛味道。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晶莹的水晶杯,里面荡漾着来自舰队合成工厂或遥远矿星殖民地的珍稀饮品。衣着笔挺的侍者无声地穿梭其间,提供着精心制作的、堪比末世前顶级餐厅的餐点。

然而,这片看似轻松惬意的氛围下,涌动着的是无法掩饰的焦虑与紧张。

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舰队内部的白人、黑人高层权贵,以及部分保守派的华人官员。他们掌控着舰队庞大的资源分配、科技研发、内部安全乃至舆论导向,是仅次于顾怀瑾主席的实权阶层。他们衣着考究,谈吐优雅,努力维持着高等文明的体面,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却难掩一丝惊惶不安。

“诸位,最新的观测数据大家想必都看到了。”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舰队高级文官制服的白人男子——资源分配委员会主席劳伦斯·范德比尔特——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的耳中,“世安军的地面控制区在过去三个月又扩大了百分之七!他们甚至在甘肃和陕西交界处新建了三个大型前进基地!李峰他想干什么?他的装甲部队离我们的西北空天港最近距离已经不足八百公里!八百公里!对于他的高速突击集群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扩张,范德比尔特先生。”一个身材高壮、穿着舰队安全部队黑色制服的黑人将领——安全理事会高级顾问马库斯·琼斯——面色凝重地接口,他粗壮的手指用力地捏着杯子,“我们的情报显示,他们的‘破晓’级导弹防御系统,在王(志刚)的主持下,进展快得惊人!虽然核心能量矩阵技术来自我们,但他们在地面应用和系统整合上,展现了可怕的工程能力!部分拦截模块已经开始实战部署!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舰队对地打击的威慑力正在被快速削弱!”

“还有经济!”一位穿着考究女士西装、气质精明的亚裔女性——舰队内部贸易代表艾米丽·林(其家族在舰队内部商贸网络根深蒂固)——皱着眉头补充,“他们利用从我们这里交换去的农业和轻工业技术,产能提升迅猛!尤其是合成食物、药品和基础工业品,自给率大幅提高!我们很多原本可以通过贸易拿捏他们的筹码,正在失效!他们甚至开始向周边更小的幸存者据点输出这些物资,换取矿产和人力!这是在构建他们自己的势力范围和经济体系!”

忧虑如同病毒般在人群中蔓延。他们享受着太空的安宁与优越,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母星那个日益庞大的军事政治实体的巨大压力。李峰,那个他们曾经视为“粗鄙的”、“幸运的”地面军阀的男人,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足以威胁到他们太空桃源生活的庞然巨物。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限制技术输出!加强贸易壁垒!甚至……考虑更主动的‘干预’!”一个声音激动地提议,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干预?拿什么干预?”另一个相对冷静的声音反驳,带着无奈,“我们的士兵习惯了飞船内部的舒适环境,有多少人愿意投入到地面那肮脏、危险、充满丧尸和变异生物的堑壕战里去?别忘了,我们舰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多少人同情地面?有多少人和李峰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大厅内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是的,他们最大的依仗本是科技的代差和太空的绝对安全距离。但如果地面出现了能够威胁到他们太空资产的力量(即使只是防御性的),并且这个力量还在不断膨胀,那么他们的优越感和安全感便将荡然无存。

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点——火种舰队超过百分之七十的现役武装力量,包括最强大的轨道打击舰队和陆战精锐,其指挥权牢牢掌握在顾怀瑾主席手中!而顾怀瑾,是李峰的岳父!虽然顾主席一直以来都以舰队整体利益为重,努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但谁又能保证,在关键时刻,血缘和地缘的纽带不会压倒冰冷的政治算计?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这些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权贵们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就在气氛越来越压抑,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时候,一位机要秘书模样的人匆匆走进大厅,快步来到范德比尔特和琼斯等人身边,低声而清晰地汇报了几句。

刹那间,范德比尔特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琼斯紧绷的脸上肌肉明显松弛了!

艾米丽·林长长地、几乎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诸位!”范德比尔特立刻提高了声音,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底的欣喜却难以完全掩饰,“刚接到确切消息!顾晚清小姐,以及李峰将军的一双儿女,已经顺利启程,正在返回‘方舟’的飞船上!预计将在标准时间36小时后抵达!”

这消息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了在场所有焦灼的权贵心中!

“太好了!”

“上帝保佑!”

“总算……总算有个能让人安心的消息了!”

“顾小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窃窃私语声瞬间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刚才还弥漫着的恐慌和剑拔弩张的提议,瞬间被一种微妙的放松和重新计算的精明所取代。

李峰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李峰至少目前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这意味着他们手中重新握有了一张重要的、可以影响李峰的“人情牌”和“人质牌”。李峰再强大,总不能不顾及身在舰队的妻儿吧?

更重要的是,顾晚清的回归,势必会增强其父亲顾怀瑾在舰队内部的话语权和稳定性。他们可以通过拉拢、安抚、甚至讨好顾晚清,来间接影响顾怀瑾的决策,维持当前对他们有利的平衡局面。虽然这种受制于人的状态并未根本改变,但至少,最坏的情况(立即的、直接的冲突)似乎暂时避免了。

“立刻准备最高规格的迎接仪式!”范德比尔特迅速下达指令,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通知下去,今晚在‘银河回廊’举办欢迎晚宴!我们要让顾小姐感受到舰队家一般的温暖!”

“没错!要体现出我们的诚意和尊重!”

“立刻去办!”

权贵们纷纷附和,气氛一下子从之前的凝重压抑变得“活跃”起来。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欢迎仪式的细节,讨论该如何“恰到好处”地向顾晚清示好,如何通过她向李峰传递“善意”与“制约”并存的复杂信号。

大厅内重新恢复了那种符合身份的、优雅而功利的气息。远方的威胁似乎暂时消退,内部的权力游戏再次成为主题。那颗缓缓转动的、蔚蓝色的星球,在他们眼中,似乎又暂时变回了一个可以保持安全距离进行观察和博弈的棋盘,而非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只有极少数最清醒的人,在举杯庆贺的间隙,目光掠过穹顶下那颗美丽的星球,眼底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安全的希望过于寄托于个别人质的约束力,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冒险?那个地面上的男人,他的心思和底线,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被揣度和拿捏吗?

但此刻,无人愿意深究这个问题。毕竟,来自地面的“定心丸”已经上路,他们又可以暂时沉浸在太空堡垒的奢华与“安全”之中了。

银河依旧,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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