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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被厚厚的云吃掉了,一点渣都不剩。

山路黑得像浸透了墨,伸手出去,五指都看不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头把三舅姥爷骂了八百遍。非挑这个时候请酒,喝到半夜三更,自己倒头睡下,把我撵了出来,说什么没多余的床,年轻人火力壮,不怕走夜路。呸!

风贴着地皮刮过来,钻进裤管,冰凉。两边的树林黑乎乎的,风一过,叶子唰啦啦响,像有无数只手在里头摸摸索索。白天这路还好,夜里走,总觉得那些黑黢黢的影子里藏着东西,在盯着你看。

我裹紧了单褂子,脚下加快。这条路走了二十年,闭着眼也摸得回去。可今儿个,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太静了,连虫叫都听不见一声,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还有踩在土路上的沙沙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慌。

老人们常说,夜路走得多了,难免碰见不干净的东西。尤其这条路,穿过后山那片老坟岗子。说是人民公社时期闹饥荒,埋了好些个外乡人,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平日里太阳落了山,就少有人往这边走了。我心里头发毛,嘴里胡乱哼起不成调的曲子,给自己壮胆。

正走过一个急弯,前面猛地一暗,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本就微弱的天光又吞掉了一块。我头皮一炸,停住脚,眯着眼往前瞅。

就在前面不远,路拐进坟岗子的那个坡坎上,飘着一团光。

绿莹莹的光。

不亮,朦朦胧胧的一团,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扎眼。那光不暖和,反而透着一股子寒气,看得人心里头直冒凉气。光晕中间,隐约是个长条的东西,两头窄,中间稍宽,随着那光轻轻地晃。

鬼点灯!

这三个字像冰锥子,一下子钉进我脑子里。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冻住了,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脊梁骨窜过一道寒流,手脚都僵了。

村里老人吓唬小孩的话,这时候一句句全想起来了。

“走夜路看见‘鬼点灯’,千万别回头,憋住了气,悄悄绕开走。”

“那不是人间的火,是阴间的引魂灯,绿火苗子,专照活人的三魂七魄。”

“谁要是被那光晃着了,魂就给勾走了,轻的丢魂落魄病一场,重的……直接就跟着那灯,走到坟窟窿里去了!”

“那提灯的,都不是人!”

我牙齿开始嘚嘚地打架,想转身跑,腿肚子转筋,像灌了铅,挪不动步。心里头另一个声音却在叫唤:怕个球!都什么年月了,还信这个?肯定是哪个缺德货搞的鬼把戏,要不就是……磷火?可磷火没这么稳当,还悬在半空……

那团绿光悠悠地晃着,不往前,也不后退,就停在那儿,像是在等我。

一股邪火混着酒劲,还有被三舅姥爷赶出来的憋屈,猛地冲上我脑门。妈的,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是哪个王八蛋想吓唬人!

我咬了咬牙,把怀里准备带回家喂狗的半块馍馍攥紧了,当是个石头块壮胆。然后,我猫下腰,屏住呼吸,借着路边枯草和乱石的阴影,一点点往前挪。鞋底小心地蹭着地,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离那绿光越来越近。那光看着更清楚了,确实是一盏灯笼的模样,椭圆的,有个提手。灯笼纸大概是白色的,被里面的绿火一映,泛着一种惨惨的、死人皮肤似的颜色。

火苗在灯笼里安静地烧着,偶尔轻轻跳一下,绿光就跟着一漾,周围那些坟包子、歪脖子树的影子,便也跟着拉长、缩短,张牙舞爪。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疼。我已经挪到了路边一个长满荒草的土坎后面,离那盏绿灯笼,不过十几步远了。从这个角度,能看清灯笼后面,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挨得很近。

我伏在草里,草叶子刮着脸,也顾不上了,眼睛瞪得发酸,死死盯着。

提灯笼的是个矮些的身影,看侧影,腰身细细的,像是个女人。她一只手拎着那盏渗人的绿灯笼,另一只手,好像……正挽着旁边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胳膊。

高个子男人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着女人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根杵在那儿的木头桩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轮廓。

夜风还在吹,带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土腥气,也不是草木腐烂的气味,而是一种……腻腻的,带着点腥气的油味。有点像过年炸完吃食后,锅里剩下的陈油,但又混着一丝让人喉咙发紧的怪味。

四周静得可怕。我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然后,我听见了说话声。

是那个提灯笼的女人先开的口。声音飘过来,轻轻的,娇滴滴的,带着点笑意,在这死寂的坟地里,听得人骨头缝发凉。

“相公,你瞧这火头,”她提着灯笼,往上举了举,绿光映亮了她小半边脸。白白净净一张脸,眉毛弯弯,眼睛在绿光下显得很深,嘴角噙着笑,竟是村里前两个月才嫁过来的那个小媳妇,村西头王木匠家的。叫什么……秀娥。白天见人总是低着头,细声细气,模样挺周正。可这会儿,她脸上的笑,说不出的媚,也说不出的邪性,“比昨儿个是不是亮堂了些?”

她旁边那男人,就是她丈夫,王木匠的儿子,王大有。他“嗯”了一声,声音哑哑的,干巴巴的,没什么活气。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手里好像攥着个什么东西,往那绿灯笼的开口处凑过去。

绿光一下子把他那只手照得清清楚楚。那手里捏着个小小的、深色的陶瓶。他把瓶口倾侧,慢慢往灯笼里倒。一股粘稠的、黑红色的液体,拉成细线,滴入灯笼里。

嗤……

一声像是冷水滴进热油的声音。灯笼里那绿幽幽的火苗,猛地往上蹿了一小截,光晕扩大了一圈,绿得更加浓郁,更加惨人。那股腻乎乎的腥油味,也猛地浓烈起来,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死死捂住嘴。

秀娥似乎很满意,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在坟地里荡开,比夜猫子叫还难听。她身子朝王大有靠了靠,几乎贴在他身上,仰着脸,绿光映着她殷红的嘴唇。

“相公,你说……”她拖长了调子,语气黏糊糊的,带着一种下作的亲昵,“这灯油……可是用前头那个,多嘴多舌的李寡妇……炼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李寡妇?村东头的李婶?上个月刚没的。说是急病,睡一觉就没了。人泼辣,爱说闲话,村里谁家有点事,被她知道了,保管传得满天飞。死的时候,听说嘴巴还张着呢……

王大有低下头,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秀娥。灯笼的光从他下巴照上去,他那张原本憨厚的脸,此刻一片死灰,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可眼睛里空空洞洞的,没有神,像是两个蒙了灰的玻璃珠子。

他听了秀娥的话,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两边扯开,露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绿光下闪着微光。

“嘿……嘿嘿……”他笑了,笑声和他的人一样,干涩,空洞,“可不就是她……她那舌头……可真能说……炼出来的油……也禁烧……”

秀娥伸出细白的手指,戳了戳王大有的胸口,又是“咯”地一笑,眼波在绿光下流转,媚意里透着毒。

“就你嘴甜……会说话……”她声音压得更低,更黏,像湿嗒嗒的糖浆,“那……下一个,咱们炼谁家的?”

王大有那只没拿油瓶的手,慢吞吞地抬起来,搂住了秀娥的细腰,动作有些笨拙,却把她往自己身上又紧了紧。他凑到秀娥耳边,嘴唇几乎碰着她的耳垂,呼出的气好像都是凉的。

“下一个……就炼村头老张家……那个碎嘴婆娘……”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不大,却顺着风,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她昨儿个……不是还在井边……说你勾引……勾引村长的二小子……舌头……也长……”

“哎哟……”秀娥扭了扭身子,像是害羞,又像是欢喜,整个人几乎要挂到王大有身上去了,声音甜得发腻,“就你疼我……知道给我出气……那老婆子的舌头,嚼起舌根来可比李寡妇还厉害……炼出的油,灯肯定更亮……到时候,照得咱家院里,明晃晃的……”

“亮了好……亮了好……”王大有傻笑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那盏绿灯笼,里面两簇绿火苗跳动着,映在他死水一样的瞳孔里,“亮了……看得清……看得清路……”

两人就站在那乱坟岗子上,挨着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坟,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气平常得就像在商量明天去集上买几斤肉,晚上炒什么菜。可那话里的内容,却比这坟地里最深的夜还要黑,还要毒。

我趴在草窝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手脚冰凉,像掉进了冰窟窿。牙齿咬得咯咯响,不是冷的,是吓的,拼命忍住喉咙里的呜咽和翻滚的恶心。

他们又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含糊了,夹杂着秀娥低低的笑和王大有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暧昧,也格外恐怖。然后,王大有似乎是把那小油瓶收起来了。秀娥提着那盏绿幽幽的灯笼,转过身。

灯笼的光,随着她的转动,朝我这边扫了过来。

我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跑!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猛地从土坎后弹起来,也顾不得隐蔽了,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然后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身就朝来路没命地狂奔。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刮在脸上生疼。我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盏绿灯笼贴在我背后,或者,看到王大有和秀娥,就站在我身后,对着我笑。

我脑子里全是他们刚才的对话。

“下一个就炼村头老张家那碎嘴婆娘……”

老张家?碎嘴婆娘?是村头张铁匠的媳妇,张婶!那张嘴,确实不饶人,村里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不插嘴的。

她……她昨儿个说了秀娥什么?我拼命回想,好像是有那么一耳朵,在井边打水时,张婶跟几个婆娘嘀嘀咕咕,说什么新媳妇妖里妖气,眼神不正,瞅着不像安分的……

我跑得更快了,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来时觉得漫长黑暗的路,此刻只恨它不够长,不够黑,不能把我彻底藏起来。

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手掌、膝盖火辣辣地疼,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的黑影。我像见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村里一片死寂,狗都不叫一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黑灯瞎火。只有远处不知谁家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一点光,在无边的黑暗里,脆弱得可怜。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家院门前,手抖得几次才摸到门环,撞开门,反身死死闩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那一夜,我没敢点灯,缩在炕角,用被子蒙住头,可一闭眼,就是那惨绿的灯笼光,秀娥娇媚的笑脸,王大有空洞的眼睛,还有那腻乎乎、带着腥气的“灯油”……耳边反复回荡着他们那句“下一个就炼村头老张家那碎嘴婆娘”。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像晕过去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凄厉的哭嚎和嘈杂的人声惊醒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已是晌午。我头痛欲裂,挣扎着爬起来,腿还是软的。推开院门,外面闹哄哄的,不少人往村头跑,脸上带着惊恐和莫名的兴奋。

“出事了!出大事了!”

“老张家的!张铁匠他婆娘!疯了!”

“哎呀我的娘咧,满嘴的血!舌头……舌头都快绞烂了!”

我浑身一激灵,昨晚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我跟着人群,腿脚发飘地往村头跑。

张铁匠家院子外围满了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个胆大的男人按着张铁匠——他像头发疯的牛,赤红着眼睛,嘶吼着要往屋里冲。屋里传来女人非人般的惨嚎和呜咽,间或夹杂着“嗬嗬”的怪声,还有剪刀绞肉似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按住他!快!把剪刀夺下来!”村长的声音在喊,也变了调。

“按不住啊!她劲太大了!疯了!彻底疯了!”

“灯油……灯油……我的舌头……做灯油……嗬嗬……亮……亮……”

一个破碎的、含混不清的、像是从血水里冒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屋里传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绝望和疯狂。

是张婶的声音。

我站在人群后面,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身上,可我却觉得比昨晚坟地里的风还要冷,冷到骨头里,冷到灵魂都在打颤。周围的人声、哭声、喊叫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只有张婶那非人的惨嚎和那句“灯油……我的舌头做灯油……”,像烧红的铁钎,一遍遍烙在我的耳朵里,脑子里。

我慢慢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村西头。王木匠家的院子静静的,门关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一片浓黑的、安稳的影子。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昨晚那惨绿的灯笼,那诡异的夫妻,那恐怖的对白,都只是我醉酒后一场荒诞血腥的噩梦。

突然,王木匠夫妇推门出来,往人群这边走来,一切如常……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或者,他们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无从知晓。

阳光刺眼,亮得有些发白,照在远处青黄相接的田野上,照在蜿蜒流过村边的小河上,照在屋顶袅袅升起的、宁静的炊烟上。

这熟悉的、平和的乡村美景,此刻在我眼中,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色彩。仿佛在那一片祥和的底下,有什么冰冷粘腻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蔓延着,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降临。

风从田野上吹过来,带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暖洋洋的。我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衣领里,慢慢转过身,拖着依旧发软的双腿,走回自己那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冰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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