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监国府内，陈睿捏着染血的布条癫狂大笑，仿佛已见陈锋横死岭南。他挥袖砸碎御案上的青玉笔架，嘶声咆哮：
“拟旨！岭南王拥兵自重，截杀钦差，即日起褫夺王爵！命镇南大将军周显忠率十万禁军南下平叛——本王要陈锋的人头，悬于番禺城楼示众！”
九皇子陈睿的暴怒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劈向风雨飘摇的朝堂。当那道褫夺王爵、兴兵讨逆的圣旨明发天下时，金銮殿上的空气凝固如铁。老臣太傅周延儒须发微颤，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象牙笏板，嘶声力谏：“殿下！北狄虎视眈眈，此时内伐藩王，动摇国本啊！岭南王纵有跋扈，然北疆之功未冷，岂可……”
“功？”陈睿一脚踹翻御前鎏金炭盆，飞溅的火星映着他扭曲的面容，“白云驿截杀钦差！鹰回涧屠戮王师！这就是他的功？！孤的旨意，是让周显忠去平叛！不是议和！”他血红的眼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如同刮骨的寒风，“谁再为逆贼陈锋求情——以同谋论处，诛九族！”
满朝朱紫，再无一人敢言。兵部尚书王崇古看着陈睿眼中孤注一掷的疯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讨逆，这是倾尽国运的豪赌！赌注，是摇摇欲坠的大周江山。
岭南，番禺王府。
圣旨的内容被赵怀恩以最平缓的语调念出，厅内却如投下万钧巨石。雷豹双目赤红，一拳砸在花岗岩柱上，碎石簌簌落下：“十万禁军！周显忠那老匹夫！王爷，陈睿这是要掘我岭南根基！”
“根基？”陈锋负手立于巨大的岭南山川舆图前，指尖正划过贯穿南北的苍梧古道，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以为十万禁军，踏得平我岭南的山河？”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电，“杜如晦！”
“臣在！”杜如晦应声出列。
“传檄各州：朝廷无道，奸佞蔽日，欲屠岭南忠良！即日起，封禁苍梧古道南段，焚毁沿途十五驿！所有粮仓，只留三成陈粮置于明处，余者尽数转入‘丙字’秘库！另——”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着工匠赶制‘岭南王重伤呕血’绢画百幅，随流民商队散入江北！”
“王爷，这是要……”刘文焕眼中精光一闪。
“示敌以弱，骄敌之心。”陈锋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周显忠大军必经的“落鹰峡”，“周显忠此人，刚愎自负，尤好虚名。若知本王重伤将死，岭南仓惶无备，他必贪功冒进，轻骑直扑番禺！本王要这十万禁军，未至岭南腹地，先折三成锐气！”
七日后，江北，镇南军大营。
“报——！”探马滚鞍落马，高举染尘的绢卷，“大将军！岭南细作密报，陈锋于白云驿重伤呕血，药石难医！岭南各州仓惶封路，流言四起，其麾下大将雷豹已秘调玄甲军回防番禺！”
帅帐内，须发花白却气势沉凝如山的周显忠猛地睁开鹰目，一把抓过绢画。画上，陈锋面无血色，俯卧榻上，锦帕浸透暗红，地上溅落大片血渍，触目惊心。他仔细摩挲绢帛质地，确认是岭南特产的“鲛绡绢”，嘴角终于扯出一丝轻蔑的弧度。
“重伤？哈！”副将张狂嗤笑，“白云驿一把火烧死了无影鬼手，他陈锋岂能毫发无损？定是强弩之末！”
“大将军！”另一名持重老将出列，“陈锋狡诈，恐是疑兵之计！我军当稳扎稳打，先控苍梧古道，再……”
“再什么？”周显忠冷冷打断，将绢画掷于案上，“战机稍纵即逝！陈锋若死，岭南群龙无首，正是雷霆一击之时！若等他缓过气，凭那陌刀玄甲，据险死守，我十万大军要填进去多少性命？”他霍然起身，甲胄铿锵，“传令！前军三万轻骑，卸辎重，携十日干粮，随本帅轻装疾进，直取番禺！中后军押运粮草器械，速速跟上！本王要在陈锋断气之前，把他的脑袋挂在番禺城头！”
“大将军三思！”老将还要再劝。
周显忠眼中已燃起炙热的贪功之火，不耐地挥手：“岭南瘴疠之地，久拖生变！速行！”
岭南，落鹰峡。
此处并非峡谷，而是苍梧古道进入岭南盆地前最后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势虽缓，但草木异常繁茂，高大的榕树气根垂落如帘，藤蔓交织成网，遮蔽天日。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枝叶和泥土的腥气。
雷豹褪去了标志性的重甲，身着与山林同色的靛青藤甲，如一头蛰伏的猛虎趴伏在山脊背阴处的蕨类丛中。他嚼着一片苦涩的草叶，目光死死盯着下方蜿蜒如蛇的古道。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滑落，渗入泥土。
“将军，周显忠前军三万骑，距此不足三十里！清一色轻骑，未携重弩！”斥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雷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
“好！”雷豹眼中凶光爆射，一口吐掉草叶，“王爷料事如神！这老匹夫果然上钩了！传令‘火鸦营’，目标——马尾草料！‘陷地营’，给老子把‘鬼见愁’全埋进前面那片烂泥塘！陌刀营的崽子们，都给我藏好了！没老子的号令，谁敢露头，军法处置！”
随着他一道道命令，看似沉寂的山林深处，无数身影在藤蔓与气根的掩护下无声移动。背着陶罐的士卒将粘稠的黑色火油小心倾倒在干燥的枯草和灌木丛中；另一批人则用特制的木铲，将一种混合了腐泥、毒蒺藜和尖锐石片的粘稠胶状物，深深填入古道两侧低洼的泥沼。而更多的玄甲士卒，则屏息潜伏在陡坡反斜面的密林中，手中陌刀倒插于地，宛如一片钢铁荆棘组成的死亡森林。
两个时辰后，古道震动！
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林的死寂。烟尘冲天而起，周显忠一马当先，赤红披风在疾驰中猎猎作响，三万轻骑如钢铁洪流，势不可挡地涌入落鹰峡地界！
“加速！日落前冲出这片鬼林子！”周显忠挥鞭厉喝。潮湿闷热的环境让他心浮气躁，只欲尽快踏平这令人不适的岭南门户。
前军数千骑已踏入那片看似寻常的低洼泥沼区。战马疾驰，泥浆四溅。
突然！
“唏律律——！”冲在最前的数十匹战马同时发出凄厉惨嘶，前蹄一软，轰然栽倒！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被狠狠甩飞出去！落地瞬间，泥沼中骤然弹起无数涂抹着黑绿色泥浆的尖锐蒺藜和石片！这些特制的“鬼见愁”专破马腿，更兼泥沼湿滑粘腻，人马一旦陷入，挣扎越狠，下沉越快！
“有埋伏！停下！快停下！”后队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入前队混乱的人马堆中！一时间，人仰马翻，自相践踏！凄厉的惨嚎与战马的悲鸣响成一片！
“稳住！结阵！举盾！”周显忠又惊又怒，厉声嘶吼。他征战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歹毒的陷马坑！
就在此时——
“放！”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自两侧山脊响起！
“咻咻咻咻——！”
无数燃烧的火箭，如同倾盆而下的火雨，精准地射入古道两侧早已被火油浸透的枯草灌木丛中！
“轰！”烈焰瞬间升腾！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藤蔓气根和油性树木如同最好的燃料，眨眼间化作两道冲天火墙！浓烟滚滚，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炙热的气浪席卷古道，将混乱的骑兵队伍彻底吞噬！
“啊！我的眼睛！” “马惊了！快控住！” “救命！烫死我了！” 火海之中，人马皆成滚地火球，相互冲撞踩踏，惨状如同炼狱！
“陌刀营！锋矢！杀！”雷豹的咆哮如同地狱的号角！
“杀——！！！”
两侧密林中，沉默的钢铁森林骤然苏醒！身披玄甲，手持丈余陌刀的甲士，如同山洪倾泻，自陡坡轰然冲下！沉重的铁靴踏碎燃烧的草木，溅起漫天火星！他们无视浓烟烈焰，无视惊马冲撞，冰冷的陌刀阵列如同一台精密而高效的绞肉机器，狠狠楔入乱作一团的骑兵洪流！
“噗嗤！咔嚓！”刀光如匹练！人马俱碎！狭窄的古道，成了重甲陌刀营最完美的屠宰场！失去速度的轻骑兵，在绝对的力量与钢铁壁垒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每一次整齐的劈砍挥落，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和喷涌的血泉！
“顶住！给老子顶住！”周显忠挥刀劈开一支射向面门的火箭，目眦欲裂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锐铁骑，在火海与刀锋中成片倒下！他身边亲卫拼死护持，才勉强挡住几柄横扫而来的陌刀，金铁交鸣之声响彻耳际！
“大将军！事不可为！快撤！”副将张狂半边脸被熏得焦黑，嘶声力竭地吼道。
周显忠望着已成火海炼狱的古道，看着那些在陌刀下如同麦秆般被收割的儿郎，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败了！一败涂地！他恨恨地看了一眼火海深处那面猎猎作响的“雷”字将旗，猛地一勒缰绳，在亲卫死士的拼死护卫下，调转马头，朝着来路亡命狂奔！
主帅一逃，本已濒临崩溃的朝廷大军彻底溃散！侥幸未死的士卒丢盔弃甲，哭喊着涌向来时的方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同日深夜，岭南王府密室。
烛火跳跃，映照着陈锋毫无波澜的脸。赵怀恩垂首禀报：“落鹰峡一战，歼敌万余，俘获三千，烧毁粮草辎重无数。周显忠仅率数百亲卫逃回江北。我军伤亡…不足五百。”
陈锋指尖轻叩桌面，目光却落在另一份密报上：“江北各州，因强征粮秣民夫，已生民变十三起。江南道御史刘文正，联合清流十七人，上血书弹劾陈睿穷兵黩武，祸国殃民。”
“还不够。”陈锋声音平淡，却带着金铁之音，“将落鹰峡战俘，择其伤者，着医官妥善医治，连同缴获的周显忠帅旗、将印，一并‘送还’江北大营。再传书杜如晦：启动‘惊蛰’余烬，将陈睿与北狄左贤王耶律洪烈密约割让云州三城的条款，一字不漏，刻成碑文，立于…洛阳城门！”
赵怀恩瞳孔微缩。送还伤俘帅旗，是诛心！而立碑刻约，则是将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昭告天下！这是要将陈睿钉死在耻辱柱上，彻底撕碎他最后一丝监国威仪！
“此碑一立，陈睿必疯。”赵怀恩沉声道。
陈锋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沉沉的夜幕，嘴角那抹冰冷笑意，在烛光下宛如龙鳞开合：
“本王要的就是他疯。他若不疯，如何能看清这万里河山，早已不是他陈家的棋盘？”
窗外，岭南的夜空，隐隐有惊雷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