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二月初。
洛阳城东北,邙山余脉一处名为“望帝台”的孤峰之巅。此台传言为周灵王登眺之处,地势险峻,视野却极开阔。此刻,晨雾未散,如乳白色的轻纱在山峦与洛水平原间缓缓流淌,将脚下那座刚刚经历惊天巨变的巍巍都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氛围中,暂时掩去了其内里的暗流汹涌与新旧交替的阵痛。
东方墨与青鸾并肩立于一方裸露的苍黑巨岩之上,衣袂在带着料峭寒意的山风中微微拂动。青鸾已换回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外罩一件银灰色斗篷,长发简束,凝望着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宫阙轮廓,眼神清澈而平静。东方墨则依旧是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晨雾与时空,将这座城池数千年的兴衰、数十载的恩怨、以及不久前仙居殿内那静谧一吻,尽收心底。
良久,青鸾轻声开口,打破了山巅的寂静:“此番归来,见神龙之事,见武媚终局,见那……最后一吻,夫君心中,于‘守护’二字,可还有惑?可还有憾?”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直达核心的敏锐。她知道,仙居殿内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一段个人情缘的了结,更是对夫君践行数十载“守护之道”的一次终极叩问与映照。
东方墨沉默了片刻。山风掠过他鬓角丝毫未改的乌发,也掠过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那些无形的过往——利州江畔的月色与赠玉,墨羽初创时的理想与热忱,目睹扼杀亲女时的幻灭与冰冷,跨海建国时的决绝与希望,直至上阳宫暖阁内,那个垂暮老妇以生命最后力量完成的、超越了一切恩怨爱憎的致谢与告别之吻。
“惑,曾有过。”他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如脚下的云雾,却字字清晰,“初时,以为守护一人之信诺,便是全部。后发现,人心易变,权欲蚀心,一人之诺,在时代洪流与人性幽暗前,脆弱如苇。于是困惑,守护的意义何在?”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南方,那是华胥的方向:“察补天道,大唐布墨羽,南下建华胥,播粟珍,是试图寻找答案。守护一姓一朝?非我所愿。守护某种僵化的理念?亦非天道。直至今日,见武周黄昏之必然,见神龙更迭之血火,见旧制虽复而积弊难除之困顿,亦见……华胥新枝萌发之朝气,粟珍阁在浊世中点亮之微光,墨羽网络静观世变之从容……”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妻子,眼中流露出洞悉后的清明与宁静:“方知,真正值得吾辈倾力守护者,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某个固定的制度、某个虚幻的理念。而是 ‘文明向上之可能’ ,是 ‘理性与善念不灭之火种’ ,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面临抉择时,除了惯性的黑暗循环与血腥倾轧,还能看到、接触到、甚至选择另一条更理性、更光明道路的 ‘可能性’。”
“昔日赠玉武媚,是守护一份‘本心’萌芽的可能性;建华胥,是守护华夏文明另辟新径、探索不同未来的可能性;布粟珍、设墨羽,是守护在旧秩序崩塌或腐化时,民生能得一息喘息、历史能多一双冷静眼睛的可能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淀了无尽时光的沧桑与笃定,“甚至最终,受武媚那一吻……亦是守护一个迷失者,在生命尽头找回最初一丝善意与清醒,并得以安详告别的可能性。”
“此道,便是‘察补天道’之真意——不替代历史与文明做选择,不强行扭转其进程,只默默耕耘,确保在历史的岔路口,在文明的长河中,始终存在着一缕不同的光,一种向善向上的可能。当黑暗过于深重时,便以最小代价,补其一线生机;当道路过于单一僵化时,便播下几粒异样的种子。如此而已。”
他握住青鸾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鸾儿,我的守护,从利州江畔一人之诺开始,跌宕起伏,彷徨求索,至今日,终于归于对这茫茫人世、对华夏文明未来无穷可能性的深沉祝愿与静默看顾。此心已安,此道已成。再无惑,亦无憾。”
青鸾静静聆听着,感受着夫君话语中那宏大而清晰的境界升华。她的眼中泛起温柔而自豪的光芒。她知道,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她听,更是东方墨对自己一生道路的最终总结与确认。从热血少年到超然智者,从个人情愫到文明守望,他走过的路,也正是华胥之路、墨羽之路的缩影。
“我明白了。”青鸾依偎在他肩头,望向逐渐被朝阳染成金色的云雾与城池,“你的守护,从未停止,只是升华了。从守护一个‘人’,到守护‘人之为人的美好可能’;从守护一个‘朝代’,到守护‘文明生生不息的希望’。如此,方不负你一身所学,不负这波澜壮阔的时代。”
东方墨微微颔首,揽住妻子的肩膀。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立于山巅,如同两尊历经沧桑却愈发挺拔的雕像,俯瞰着脚下风云变幻的人间。晨雾渐散,洛阳城清晰地显露出来,宫阙巍峨,街巷纵横,新的权力正在那里重新分配,旧的故事正在那里缓缓落幕。而他们的目光,已越过这些,投向了更遥远、更浩瀚的时空——那里,有华胥的晨光,有文明的星火,有无尽的可能性,在历史的沧海中,闪烁着永恒而微妙的希望之光。
仙居殿内那“一吻”,在此刻的山巅回望中,获得了它最终的诠释:那不是男女情爱的终点,而是一个迷失的灵魂对最初守护者的最后致谢,是一个旧时代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无言致敬,也是东方墨守护之道圆满闭合的象征性印记。
守护之约,起于江畔,升华于四海,最终在这山巅的晨曦与明悟中,归于寂静、宏大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