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辰时初刻。
天枢城中央广场,海风涤荡了一夜的微尘,空气清冽如洗。初升的朝阳越过东侧椰林梢头,将万道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即将承载历史的巨大空间。十万余人井然肃立,从仪坛下最近的十一州代表、文武百官席位,到广场外围自发聚集的民众,黑压压一片,却鸦雀无声。只有海浪拍岸的节奏,与远处港口隐约传来的、舰队致敬的悠长汽笛声,为这片肃穆添上雄浑的背景音。
九丈仪坛巍然矗立,白色海石基座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四角浮雕的玄鸟、巨鲲、稻穗、齿轮纤毫毕现,仿佛随时会活转过来,腾飞、遨游、生长、转动。坛顶平台铺着深蓝色的南洋织毯,中央立着一尊缩小版的文明柱模型,柱前设一张紫檀长案。公孙先生作为选举委员会主席兼典礼主持,已肃立案后,他今日穿着最隆重的玄端礼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持玉圭,面容庄重如石刻。
“吉时已到——!”司礼官洪亮悠长的唱赞,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广场西侧的灵枢阁方向。
两列身着银亮胸甲、披着深蓝披风的仪仗卫队率先开出,步伐整齐划一,甲叶碰撞发出铿锵而节律的金属清鸣。他们护卫着两辆并无过多装饰、却气度沉凝的敞篷马车,缓缓驶向仪坛。
第一辆车上,东方墨与青鸾并肩而立。东方墨一袭玄色深衣,仅在领口袖缘以极细的银线绣着星云暗纹,霜发尽乌,面容温润平和,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青鸾则是一身月白色箭袖礼服,外罩同色轻纱长披,长发以青玉冠束起,身姿挺拔如剑,眉宇间既有女子的清雅,更有统帅的英气。两人并未刻意彰显威严,但那历经半世纪开拓、超脱凡俗生命层次后自然流露的气度,让所有望向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上深深的敬意与信服。
第二辆车稍后半步,李恪独立其上。他今日卸下了丞相的紫色官袍,换上了与东方墨制式相仿、但细节处略有区别的玄色元首礼服——这是专门为新任元首设计的款式,象征着传承中的新篇。他腰束玉带,悬佩一柄仪剑(无刃),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目光平视前方坛顶,面色沉静,下颌线条微绷,透露出内心的郑重,却无半分惶恐或犹疑。十年执政的磨砺,已让他足以坦然面对这历史性的托付。
马车在仪坛基座前稳稳停住。东方墨与青鸾先行下车,并未立刻登坛,而是略作停顿,等待李恪下车行至身侧。这一细微的举动,无声地宣告着平等与交接的意味。三人并未交谈,只是相互微微颔首,便由东方墨与青鸾在前,李恪稍后半步,沿着铺了红毯的台阶,缓步而上。
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仿佛踏在时间的脉搏上。十万道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登上坛顶,公孙先生向东方墨、青鸾深深一揖,又向李恪一揖。随后,他转向台下,声音通过精心设置的传声铜管,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个角落:
“华胥立国五十余载,自星火而燎原,赖开创者筚路蓝缕,仰后继者戮力同心。今,依《华胥宪章》与《元首选举法》,首届民选元首李恪阁下,业经七百余万同胞票选确认,执政十年之绩核验无疵。当于此文明见证之地,行元首权力交割之礼!”
“礼,第一项——述职核验,万民为证!”
话音落,李恪上前一步,从身后随行礼官手中,接过两卷以金线捆扎的厚重卷轴。他面向台下,展开卷轴,声音沉稳有力:
“臣,李恪,谨以华胥丞相、元首当选人之名,向开创元首、向十一州代表、向在场及不在场之全体华胥国民,呈交神龙元年春至七月初九卸任前之《执政总录》,及同期《国帑审计报告》!”
他没有逐字宣读那浩繁的内容,而是提纲挈领,扼要陈述十年间主要政绩:十一州建制完善、蒸汽机推广与产业兴起、识字率大幅提升、海路贸易网络拓展、万民议事院等制度确立、以及最重要的——首届元首选举的顺利完成。每一项,都伴随着具体而关键的数据。最后,他郑重道:“此十年得失,皆已详载于册,并经十一州推举之审议团三十三人,历时一月,逐项核验无误。所有账目、文书、工程记录,皆存放于天枢档案馆,随时可供国民查阅质询。”
言毕,他将两卷轴恭敬置于紫檀长案之上。台下,来自十一州的三十三名审议团代表齐齐起身,为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自珍珠州的老渔民代表)朗声道:“审议团核验无误,李恪丞相十年执政,功绩昭然,账目清明,准予交卸!”
“准予交卸——!”其余三十二人同声应和,声音汇聚,回荡广场。
简单的程序,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意义:最高权力的交出,需要向国民交代清楚,并经过代表审查认可。这一幕,深深烙印在许多来自大陆、见惯了“君权天授”、“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者眼中,令他们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礼,第二项——信物传承,初心永铭!”
公孙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添肃穆。
东方墨缓步上前,从青鸾手中接过那个紫檀木匣。他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双手捧匣,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万千面孔,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此匣之中,非金非玉,无玺无符。仅有一枚玉牌,上镌‘灵犀’二字。”他顿了顿,仿佛在追溯遥远的源头,“五十七年前,吾于利州江畔,曾以此二字,赠予一灵秀少女,嘱其‘常守本心’。彼时星火微茫,唯愿守护一人之初心不失。”
他轻轻打开木匣,取出那枚温润的墨玉牌,托于掌心。阳光照耀下,“灵犀”二字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然世事沧澜,人心易变。守护一人之本心,终不可得。遂跨海而来,另辟天地,所求者,乃守护千万人之本心——使其免于恐惧,免于饥寒,免于不公,免于权力之异化与奴役。”他的声音陡然升高,目光如电,“此‘灵犀’之约,早已超脱个人,化为我华胥立国之精神内核:权力当服务于民,制度当护卫初心!”
他转向李恪,双手将玉牌郑重递出:“今日,吾以此‘灵犀’仿玉为凭,将守护华胥国民‘本心’之责,交予你手。愿尔持此玉,常自警醒:元首之位,非权柄之巅,乃责任之极;非荣耀之冠,乃荆棘之途。华胥未来,系于制度之稳固,更系于执掌制度者,是否永怀此‘灵犀’一念——权力源自民,当归于民,当用于民!”
李恪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以无比郑重的姿态,接过那枚看似轻盈、却重逾千钧的玉牌。指尖触及玉身温凉的刹那,他仿佛感受到无数期盼的目光、沉甸甸的托付,以及那份跨越时空的“守护”誓言的分量。他紧握玉牌,贴于心口,然后高高举起,让阳光再次照亮那两个字,朗声回应:
“恪,谨受此玉,谨记此言!必以此‘灵犀’为镜,常照己身,常省初心。华胥国民之本心所向,便是恪矢志不渝之方向;华胥制度之理性所规,便是恪不可逾越之藩篱!”
玉牌传承,无声誓言,却胜过千言万语。台下,许多人已泪流满面。
“礼,第三项——印绶交割,法统相承!”
青鸾上前,手中捧着一个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盘中赫然是华胥元首金印、调兵虎符、以及象征元首权力的玄鸟节杖。
东方墨亲手将金印、虎符、节杖一一捧起,再一一放入李恪面前另一个空置的托盘中。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清晰、充满仪式感。当最后那柄节杖落入盘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时,法理上,华胥的最高行政、军事、象征权力,已完整移交。
“礼,最终项——新旧元首,共誓文明!”
在公孙先生的示意下,东方墨与李恪并肩立于文明柱模型之前,面向柱身镌刻的《华胥宪章》摘要浮雕。青鸾立于李恪侧后一步,象征着军事权柄已完成交割并宣誓效忠新元首与国家。
两人同执一份特制的誓词卷轴,声音合而为一,响彻云霄:
“皇天后土,四海万民共鉴:兹有华胥开创元首东方墨,依宪依法,将元首之职、之责、之权,尽付于民选继任李恪。”
“继任元首李恪,于此庄严立誓:余必恪守宪章,扞卫法治,忠诚服务华胥国民;必励精图治,发展民生,开拓文明疆域;必尊崇制度,接受监督,维护权力传承之理性与和平!”
“开创元首东方墨,于此郑重宣告:自誓词毕,余即卸任,不再享有元首职权。余与青鸾,仅以开创者之身,保留咨议之责,绝不行干预之实。华胥航船之舵,自此由继任元首执掌,余等愿为船上老卒,观星指路,不碰舵轮!”
“新旧交替,薪火相传。此誓,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万民共督。若有违者,神人共弃!”
誓言诵毕,余音在广场上空袅袅回荡,融入海风,渗入阳光,仿佛镌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
东方墨后退一步,向李恪深深一揖。李恪侧身还礼,然后,他独自上前,立于坛顶最前方,第一次以华胥元首的身份,接受十万民众的注视。
短暂的寂静后,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掌声、乃至激动的哭泣声,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轰然爆发,直冲云霄。人们挥舞着手臂、帽子、手帕,许多人相拥而泣。这不是对某个人的狂热崇拜,而是对一个新时代开启、对制度庄严运行、对自身权利得到尊重的由衷欢庆与巨大信心。
李恪望着台下沸腾的人海,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握紧了掌心的“灵犀”玉牌,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历史与未来的双重托付。
东方墨与青鸾悄然退至坛边,将最中心的位置,完全留给了新的掌舵者。他们相视一笑,笑容中有欣慰,有释然,更有一种见证文明幼苗终于挺过风雨、开始自行生长的深沉喜悦。
阳光正好,文明柱顶的玄鸟铜像展开双翼,映着金光,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带着这个新生国度的理想与誓言,飞向更广阔的未来。而千里之外,神都洛阳上空依旧阴云密布,那轮本该共享的明月,不知能否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两个世界这截然不同的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