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灵墟仙岛。
此地与天枢城的热闹熙攘、政事堂的庄重繁忙,判若两个世界。它位于天枢城东南方向百余里外的一片群岛环抱之中,主岛面积不大,却因特殊的地脉交汇与洋流滋养,汇聚了惊人的天地灵气。岛上终年云雾缭绕,奇花异草遍地,珍禽灵兽时现,更有数处天然形成的灵泉、玉髓矿脉,乃是东方墨与青鸾多年前游历时发现,并选定为闭关修炼、炼制丹药的核心秘所,亦是华胥最高层次的几处“灵枢”节点之一。
此时正值冬月,大陆北国已是冰封雪飘,南洋亦偶有凉意,但灵墟岛上却温暖如春,甚至因灵气氤氲,比天枢城更多了几分润泽与生机。白日里,阳光穿透淡薄的灵雾,在苍翠的林木与嶙峋的怪石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入夜后,星空格外清澈低垂,仿佛亿万颗钻石缀在黑丝绒上,与海面上倒映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海天之间,灵气如轻纱流淌,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岛上万物。
岛心一处依山崖而建的静室,便是东方墨与青鸾平日清修、议事之所。静室以巨大的原木和未经打磨的青色巨石构建,风格古朴天然,几乎与山崖融为一体。室内陈设极简,除了必要的蒲团、矮几、书架,便是几件东方墨亲手制作的雅致器物。最大的特色是面向东南方的整面墙壁,皆由一种近乎透明的特殊水晶打磨拼接而成,视野无碍,将壮阔的海景与星空尽收眼底,却又完美隔绝了风雨与过强的灵气波动。
此刻,静室内并未点灯,唯有窗外璀璨的星光与海光透入,映得室内一片朦胧而神秘的银辉。东方墨与青鸾并未对坐于蒲团之上,而是并肩立于那面巨大的水晶墙前,望着窗外那似乎永恒律动又永恒静谧的星海。
青鸾已换下日常的箭袖戎装,着一身与东方墨同色系的月白广袖深衣,长发仅用一根青玉长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鬓边,凭添几分婉约。然而,她挺直的脊背、清澈而锐利的目光,以及周身隐隐流转的、与东方墨同源却更显锋锐的气息,无不彰显着她绝非凡俗女子,而是与身旁男子并肩开创一个文明、武学通神、手握重权的华胥副帅。
矮几上,摊开着最新的墨羽情报汇编,大陆魏元忠案的详细记录与后续分析摆在最上面。但两人的话题,显然已从大陆的纷乱,转向了自家根基的未来。
“……怀仁(李恪)那日所言,确是肺腑之言,亦是他十年执政的透彻领悟。”青鸾的声音在静谧的室中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一贯的直率与敏锐,“他看清了华胥与旧朝的根本分野,也触及了最难的心关。他提出‘归还’,是出于对开创者的敬重,亦是对自身使命完成的确认。只是,他或许未曾想到,这个‘归还’的动作本身,会引发你对制度根本的如此深思。”
东方墨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水晶墙,投向了星海深处某个无形的焦点。他的侧脸在星辉下轮廓分明,平静无波。“他想到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节点已然出现。我归来,他欲‘还政’,这本是情理之中。但正因情理如此,才更需警惕——警惕我们不知不觉,又将华胥拉回‘明君贤相’交接、权力系于个人意愿的旧轨。”
他微微侧头,看向青鸾,眼中星辉流转:“鸾儿,你我皆知,当年建立墨羽,远渡重洋,开辟华胥,所求绝非仅仅是建立另一个‘唐’或‘周’,哪怕这个新国更强大、更富庶。我们求的,是尝试一种可能性——一种文明火种能够不依赖特定英雄、特定血统,而依靠制度、理念、文化自身的力量,在时间与风雨中存续、演进、乃至升华的可能性。李恪的十年,证明了这种可能性可以在一定框架内运行良好。但,这仅仅是‘运行’。”
青鸾轻轻点头,接过话头:“运行良好,固然可喜。但真正的考验,在于‘传承’,在于‘更迭’,在于最高权力能否和平、有序、且完全依照既定规则完成交接,而不引发动荡、阴谋或倒退。李恪是代理人,他的权力来源,本质上是你的临时授予,其合法性根基仍部分系于你个人。即便有万民议事院的选举确认,那更多是对人选的认可,而非对‘权力移交程序本身’的终极考验。”
“正是如此。”东方墨颔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若我现在欣然接受‘归还’,亲自执政,那么无论我做得多好,都在无形中强化一个观念:华胥离不开东方墨,最高权威终究要回归开创者。这会极大地削弱十年来努力培育的‘制度权威’与‘程序神圣’。下一次,当我因故(无论是闭关、远行,还是……)需要再次移交权力时,是否还会如此顺利?继任者的合法性,是否会因我的‘再次交出’而打折扣?更深远看,当我与你不复存在于世间,这套初生的制度,是否还有足够的力量,确保最高权力的平稳过渡,而不被野心家扭曲,或倒退回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
他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华胥作为“文明实验”最核心的脆弱环节。
青鸾沉默片刻,目光也投向深邃的星空,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无数种未来。半晌,她才缓缓道:“所以,你认为,李恪的‘归还’,非但不应接受,反而应成为一个契机——一个将最高权力的‘产生’与‘交接’,彻底制度化、程序化、去人格化的契机?以此,完成对华胥这十年制度建设成果的终极检验,也是对其生命力的最强证明?”
“是检验,更是升华。”东方墨的声音坚定起来,“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告诉所有华胥人,也告诉未来可能关注我们的历史目光:华胥的最高领袖,其权力并非来自天授,亦非来自前任的私相授受,而是来自共同体成员(公民)的集体授权,并通过一套公开、公平、受监督的程序实现。领袖本人,无论功绩多大,威望多高,都是制度的产物,也必须在制度的框架内行使权力、并在任期结束后,依照制度和平离任。这,才是将‘一线可能’,锻造成‘文明铁律’的关键一步。”
他走到矮几旁,指尖轻轻划过那份关于魏元忠案的情报,语气略带冷意:“反观大陆,武曌暮年,皇权衰微,便只能依赖张易之、张昌宗这等幸臣,而忠直如魏元忠者,竟因莫须有的构陷而险些丧命,最终虽保性命,亦遭远贬。其根源,便是权力高度集中于衰老的君主一人,缺乏制度性的制衡与更替机制。君主明,则天下暂安;君主昏,或君主老,则奸佞横行,朝纲崩坏。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华胥,绝不可重蹈覆辙。”
青鸾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声音清冷而充满力量:“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不仅是为了检验制度,更是为了防范未来的风险。军队方面,我这些年着力推动的,便是‘军队国家化’、‘军人职业化’。明确军队效忠的对象是‘华胥国’及其宪法与法律,而非任何个人或家族。若有明确的、定期的文官领袖更替制度,且此制度深入人心,军队严守政治中立,便有了最坚实的法理与民意基础。反之,若领袖产生于暗箱操作或依赖于个人威望传承,难保不会有野心之辈,试图以军权干政,或利用军队在权力交接时牟取私利。”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从安全角度看,一个稳定的、可预期的、合法的最高领导权更迭程序,本身就是国家安全的最大保障之一。它减少了内部权力斗争引发动荡甚至内战的风险,也使得外部势力难以利用内部权力真空或继承危机进行干涉。”
东方墨握住青鸾的手,两人心意相通,目光交融,无需多言,已然达成最深层的共识。青鸾的手温暖而坚定,指尖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给他无比踏实的力量。
“那么,具体该如何做?”青鸾问,“效法古之尧舜,行‘禅让’?但我们的‘禅让’,对象不是个人指定的‘贤者’,因为‘贤’的标准易生争议,且指定本身仍是人治。我们的对象,应是制度筛选出的、得到万民认可的代表。”
东方墨沉吟道:“李恪经万民议事院选举为代理人,已开先例。如今,我们需要将这一‘特例’,变为‘常例’,并加以完善、固化。可称之为……‘元首选举制’。”
他在脑海中勾勒着蓝图,语速平缓而清晰:
“其一,确立元首为华胥最高行政领袖,总摄国政,对万民议事院负责,受监察院监督,依法统率军队(需经法定程序)。其权力由宪法性法律明确授予,亦受其严格限定。
其二,元首产生方式,为选举。由万民议事院主持,成立独立的选举委员会,负责组织。监察院成立专门的监督委员会,全程独立监督,确保公正。
其三,选举资格与程序。凡华胥公民,符合一定条件(如年龄、居住年限、无犯罪记录、具备一定公职或社会服务经验等),经一定数量的公民或议事院代表联署推荐,可成为候选人。选举过程,应包括候选人公示、政见阐述(可通过报纸、集会等渠道)、公开辩论等环节,让选民充分了解。选举方式,鉴于华胥疆域分散、通讯不易,初期或可采用‘万民议事院扩大会议选举’与‘地方民意机构推举代表’相结合的方式,但须确保广泛代表性,并随技术进步,逐步向更直接的参与方式过渡。
其四,任期与连任。元首每届任期五年,与万民议事院任期错开安排。任期届满前半年,启动下届选举程序。元首可连任一次,但总计不得超过十年。期满必须离任,确保权力定期更新,避免长期执政可能带来的僵化与风险。
其五,权力交接。新旧元首交接,应有明确的法定程序与过渡期安排,确保国政平稳。离任元首依法享有一定礼遇,但其本人及家族不得干政。
其六,紧急情况处理。需制定相关法律,明确在元首因故不能履职时的代理顺序与临时权力安排,避免真空。”
他一口气说完,静室中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在回荡,与窗外的海浪声隐隐应和。
青鸾认真听完,思索片刻,补充道:“此制之确立,需先行修改或制定相关根本性法律,如《华胥国根本组织法》(类似宪法)中关于元首的章节,或专门制定《元首选举法》。立法过程,本身便是一次全民性的制度教育与认同构建。李贤的司法院与李弘的监察院,如今制度成熟,可在此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确保立法程序严谨,内容公正,并能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选举纠纷,提供独立的法律裁决与监督。”
她眼中泛起一丝笑意,看着东方墨:“如此,你这‘开创者’,便真要从‘执棋者’,转变为‘立规者’与‘守望者’了。将选择领袖的权力,彻底交给制度与万民。这需要的,不仅是智慧,更是超脱个人权位名望的胸襟与对自身理念绝对的信心。你,可真的想好了?一旦启动,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华胥,将走上一条与古今任何王朝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东方墨迎上她的目光,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坚定,还有一丝对未知挑战的坦然:“早在利州江畔,赠出那枚‘灵犀’之时,我便已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后来建立墨羽,远渡重洋,开创华胥,每一步,都是在偏离旧轨。如今,不过是沿着这条我们自己选定的路,再向前迈出关键一步罢了。”
他再次握紧青鸾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至于胸襟与信心……鸾儿,这十年,我游历四方,观星海之浩瀚,悟时空之无穷,愈发觉得,个体生命无论何等辉煌,在文明长河中,亦不过是一朵浪花。真正的‘守护’,非是守护某个人、某个位置,而是守护那能让文明持续生成浪花、汇成长河的‘河道’与‘源泉’。这选举制,便是我们为华胥挖掘的、希望它能源远流长的‘新河道’之一。我对此有信心,因为我相信这十年华胥民众展现出的智慧与活力,相信李恪、李贤、李弘、玄影、珊瑚他们这些年的成长与担当,更相信……我们最初共同认定的那个方向。”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无垠的星海,仿佛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存在对话,又仿佛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文明传承,需要一种精神,一种理念,如星火不灭。但星火要成燎原之势,要穿越漫长黑夜,更需要能让无数星火汇聚、传递、生生不息的机制与全民的参与。这选举制,便是此种机制的关键一环。它或许不完美,未来会遭遇挑战,需要不断完善。但,必须开始。”
青鸾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她用力回握,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星辉下,明媚如晨曦驱散暗夜:“好。那便以此,作为你我送给华胥未来、送给这‘千年之约’在新时代的注解——不是交还一个权位,而是开启一个时代;不是终结一段代理,而是奠定一项永恒的制度基石。让星火,在制度与民心的薪柴中,真正获得永不熄灭的传承之力。”
两人相视而笑,无需再多言语。静室之外,灵墟仙岛的夜静谧而深邃,星河流转,海潮低吟,仿佛在见证着一项将深刻改变一个文明航向的宏大决议,在这远离尘嚣的海外仙屿,于两位超然道侣的默契之间,悄然铸成。历史的笔锋,即将在华胥的卷轴上,落下浓墨重彩而又迥异于任何古典篇章的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