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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统天皇手中的桧扇坠地时发出的那声轻响,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咳……咳咳……”一名年迈的公卿因为过度震惊而呛住,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但这咳嗽声仿佛也惊醒了其他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衣袍摩擦的窸窣声、甚至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起,迅速填满了被惊骇抽空的空气。

“华……华胥?”

“元首?!那位……那位就是……”

“南方海域……是了,当年那船上的女子……”

混乱的、难以置信的低语在席间飞快传播,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惊恐。许多当年经历过南方海域之战的贵族,脸色已由苍白转为惨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躲闪,不敢再直视庭中那对平静伫立的身影,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记忆中的炮火与毁灭吞噬。即便是未亲历战事的年轻一代,也从父辈口中、从朝廷讳莫如深的档案里,隐约知道“华胥”这两个字代表着怎样一种令人不安的、超越理解的力量。

“肃静!”

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陡然响起,压下了席间的骚动。出声的是右大臣藤原不比等,他虽已年过六旬,鬓发斑白,但此刻挺直脊背,面色虽也凝重无比,眼中却强自维持着一丝属于执政者的清明与决断。他先是向御座上似乎仍未完全回过神的天皇深深一礼,然后转向庭中的东方墨与青鸾,同样深深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努力保持平稳:“不知……华胥元首与首席尊驾莅临,鄙国上下……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刻意略过了对方“隐踪近岁”这一敏感事实,直接将姿态摆到了“接待不周”的请罪上,这是一个老练政客在极度震惊后的本能反应——先稳住局面,承认现实,避免进一步激化。

东方墨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请罪,却并未多言。青鸾更是目光沉静,仿佛眼前这些倭国君臣的惊惶失措,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引不起她心中半点波澜。两人这份超然物外的平静,与满庭的惊涛骇浪形成更为残酷的对比,无声地彰显着某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陛下,”藤原不比等转向御座,声音压低,带着急促,“此间……恐非议事之所。是否……”

持统天皇猛地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努力想要找回属于天皇的威仪,但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藤原卿所言甚是。元首、首席远来辛苦,今日宴饮……暂且至此。请……请二位贵客暂居客馆歇息,一切事宜,容后再议。” 她几乎是机械地说出这番话,眼神却始终无法从东方墨和青鸾身上移开,那目光中混杂着惊惧、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更高层次存在的本能敬畏。

随着天皇旨意下达,早已魂不守舍的女官和近侍们慌忙上前,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引领东方墨与青鸾离席。那两名不知何时出现、又不知何时消失的墨羽成员,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庭院中那令人心悸的余威。

主角离场,但宴会现场的气氛并未松弛,反而更加凝重压抑。持统天皇几乎是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离开了西苑。留下一众公卿贵族,面面相觑,人人脸色难看至极。方才的雅乐、和歌、清酒、枫叶,此刻回想起来如同隔世之梦,只剩下“华胥元首亲至”这个冰冷而骇人的事实,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几乎就在天皇离席的同时,难波京内几处核心宅邸,信使如飞。

左大臣宅邸。年事已高的左大臣听闻消息,惊得手中的茶碗直接摔碎在地,喃喃道:“祸事……祸事啊!彼等隐踪潜行近岁,所图必然非小!速请中纳言、参议过府议事!不……备车,老夫要即刻进宫!”

大纳言府中。主管财政的大纳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华胥……粟珍阁……近年贸易虽带来些新奇之物,利润亦厚,然其钱帛结算、货物定价,每每出人意表,难以掌控。如今其元首亲至,怕是……” 他想到国库中那些来自华胥贸易的、工艺奇巧却用途不明的“样品”,以及对方对倭国金银、铜矿似乎了如指掌的收购策略,心头寒意更甚。

卫府督(军事长官)的密室。几名高阶将领聚在一起,个个面色铁青。一位满脸伤疤的老将(南域海面之战幸存者)声音嘶哑:“决不会错!当年海上那白衣女子,必是此人无疑!其麾下战船,非木非革,坚不可摧,喷吐黑烟,快逾奔马,弩箭如雷……我三千水军,顷刻灰飞烟灭!如今她亲至,若怀恶意……”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深切的恐惧说明了一切。年轻一些的将领则更关注“军事院首席”这个称谓背后可能代表的庞大军力与组织形态,那显然不是倭国目前以氏族私兵为核心的卫府制所能比拟的。

寺庙精舍。几位高僧齐聚,面色空前严肃。法相宗的高僧双手合十,低诵佛号,眼中却难掩震撼:“此二人……周身气韵圆融无碍,隐隐与天地合,绝非寻常武夫或方士可比。老衲修行数十载,未曾得见如此境界……莫非真是他方佛土护法,或菩萨化身渡海而来?” 神道教的大祭司则眉头深锁,试图从“国津神”、“天津神”的神话体系中寻找对应,却只觉得一片混沌,难以解释那完全超出自然力的“钢铁巨舰”与今日庭中那无形的威压。

皇宫深处,紫宸殿(或类似议政殿)。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烛,光线昏暗,映照着在座众人脸上明暗不定的阴影。持统天皇已换下繁重的礼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坐在御案后,手指紧紧按着额角。下方,以藤原不比等为首,左大臣、大纳言、卫府督、以及两位成年皇子(草壁皇子?轻皇子?需符合史实)等最高决策层悉数在列。人人面色沉重,殿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

“情报!” 藤原不比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看向卫府督和掌管对外事务的官员,“把所有关于华胥的记录,全部调出来!立刻!”

“已……已命人去取。” 负责的官员声音发颤,“然……然档案中记载,多为三十余年前白村江战后所录,其后虽有数次使节往来,但彼国只允在指定口岸贸易,使节从未能深入其境,更不曾……得见其国主。所知实在有限……”

“有限?” 一位性急的皇子忍不住低吼,“人家国主都在我们京都潜行一年了!我们却连人家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人、有多少那样的战船都不知道!这叫什么有限?这叫一无所知!”

“殿下息怒。” 左大臣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正因一无所知,才更需谨慎。白村江一战,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彼国一船之力,可抵我倾国之兵。如今其元首与军事首席亲身在此……”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若彼等心怀不轨,只需一声令下,那传闻中的钢铁舰队驶入难波津,我京畿之地,何以抵挡?”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白村江的惨败记忆,与今日庭中那无形的威压结合,构成了最直接的恐惧来源。

“难道就任凭他们在我国土行走,我们却只能跪地乞怜吗?!” 另一名年轻气盛的武将忍不住拍案。

“不跪地乞怜,又如何?” 大纳言冷冷反问,“你能调集多少兵马围捕?即便成功,你敢保证能留下他们?即便留下,你能承受华胥随之而来的报复?别忘了,他们能从万里海外来此,其力远超我等想象。贸然行动,恐招灭顶之灾!”

这话说得残酷,却是现实。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未知面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

“那……以藤原卿之见,该当如何?” 持统天皇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茫然。

藤原不比等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诸位。恐惧无用,逞强更险。为今之计,唯有正视现实。华胥元首既已公开身份,便不再是‘隐士’。其意图,无非有二:或示威,或求利。观其今日言行,虽骤然揭晓身份,却并未立刻发难,反而……颇有与我等对话之意。”

“对话?” 有人疑惑。

“正是。” 藤原不比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们若怀灭国之心,何须潜行一年,又何必在今日宴会上公开身份?直接引舰队叩关岂不更便?既公开身份,便是有意‘通知’我等,其存在与地位。此乃……居高临下之对话姿态。”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白村江战后,彼国虽胜,却未进一步侵攻,反允通商。‘粟珍阁’在畿内贸易多年,虽获利,却也带来诸多新奇之物与便利。此番其元首亲至,或许……是想将这种联系,提升至更高层面。”

“更高层面?国与国?” 持统天皇问。

“或许不止。” 藤原不比等语气沉重,“观其器用、听闻其制度(从零星贸易者口中偶得),皆与我等所知之‘唐风’迥异,似另成体系。其元首气度,更非寻常帝王可比。此番前来,恐有……展示其文明,乃至……施加影响之意。”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展示文明?施加影响?这比单纯的武力威慑更加微妙,也更加令人不安。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更可能是一套全然不同的、或许更具吸引力的文明范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持统天皇追问。

藤原不比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以最高之国礼,恭敬相迎!规格……需超越接待唐使,乃至超越历代天皇即位之礼!”

“什么?!” 几名贵族失声。

“唯有如此!” 藤原不比等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则可示我恭敬之心,消弭其可能的敌意;二则,既无法力敌,便需智取。以隆礼待之,或可换取接触、学习之机。彼国奇技、器物、乃至制度,若有万一可为我所用,于国于民,未必不是机缘。三则……” 他目光扫过众人,“亦可借此,试探其真实意图与底线。”

“可是,如此卑躬屈膝,国体何存?唐土(周)若知……” 有人嗫嚅道。

“唐土?” 藤原不比等冷笑一声,“武周女主临朝,国内纷扰,北疆战事初平,其威仪已非贞观、永徽时可比。且华胥与武周关系微妙,此乃众所周知。我倭国地处海东,岂能永远只仰一息鼻息?今有另一强援现于海上,纵有风险,亦未尝不是……平衡之机。”

这番话说得赤裸而现实。在恐惧与生存面前,所谓的“国体”和“唐风”崇拜,似乎也变得可以权衡。

持统天皇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眼中已有了决断:“便依藤原卿所言。以最高之礼,迎奉华胥元首夫妇。一切用度、仪程,由藤原卿总领,务必周全,不得有丝毫怠慢。另……” 她看向卫府督,“京畿防卫,外松内紧,绝不可有挑衅之举。所有与华胥接触事宜,皆需报朕与藤原卿知晓。”

“臣等遵旨!” 众人躬身领命,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恐惧、不甘、屈辱,以及对那未知“机缘”的一丝微弱希冀,交织在一起。

就在朝廷高层做出艰难决断的同时,难波京的街巷间,一些更加隐秘的波动正在发生。

某处看似普通的町屋密室,烛光如豆。倭国墨羽负责人“隼”(代号)平静地听取着属下关于今日西苑之变及随后朝廷动向的详细汇报。他脸上戴着遮掩容貌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元首与首席已然亮明身份,第一步威慑已成。” 隼的声音低沉平稳,“朝廷震动,恐惧为主,功利算计次之。藤原老狐决策,在意料之中。”

“是否按计划,释放下一阶段信息?” 属下低声问。

隼略一沉吟:“可控释放。重点描述天枢城秩序、律法之公、‘万民院’议政之景,以及部分惠民之器用。勿提军备核心及元首、首席具体修为。勾起其向往与好奇即可,维持敬畏。”

“那关于我方渗透程度……”

“点到为止。让某些关键人物‘偶然’得知,其枕边私语、密室计议,并非绝对隐秘即可。” 隼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要让他们明白,在这难波京,华胥之眼,无处不在。如此,恭敬之心,方为真心。”

“明白。”

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难波京的灯火在秋夜中明灭。他知道,从明日开始,这座古老的都城,将因为那两位至高存在的正式驾临,而彻底改变其运行的轨迹。而墨羽的任务,就是确保这轨迹,尽可能朝着元首所期望的方向偏移。

恐惧的种子已经埋下,敬畏的土壤已然翻耕。接下来,就是等待那来自更高文明的光,在这片惶恐不安的土地上,投下第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印记。而这道印记,将不仅仅是礼仪上的谦卑,更是思想深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茫然却无法回避的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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