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冬日,天色总是沉郁得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寒风卷起御道上的碎雪与尘土,抽打在匆匆行人的身上,带起一阵透骨的冷意。然而,在这片萧瑟之中,皇城东北隅的工地上,却是另一番如火如荼的景象。
万象神宫——那座被陛下寄予厚望、昭示天命的明堂,正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拔地而起。无数民夫如同蝼蚁,在监工的呵斥与皮鞭下,搬运着巨大的梁木与石材。地基深广远超旧制,初步立起的骨架巍峨耸峙,直指阴霾的天空,其形制规模,已非臣子所能想象,更非历代礼法所能容纳。它像一头正在孵化的洪荒巨兽,冰冷的阴影一日长过一日,沉沉地压在整个洛阳城上空,更压在所有李唐旧臣与宗室的心头。每一个目睹其进展的人,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不再是简单的皇家建筑,而是武周即将临世的宣告,是李唐国祚即将被彻底取代的具象图腾。
暮色渐浓,韩王李元嘉的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隔绝了外间的寒冷与工地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惊惶与绝望。仅有几盏油灯提供着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围坐的数张面孔——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以及另外几位辈分较高的李唐宗室元老。他们的脸上,刻着相似的忧惧与愤懑,烛火跳跃,在他们眼底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韩王李元嘉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此刻他颤抖着手指,将几封边缘磨损的密信推到桌子中央,声音嘶哑低沉,如同被砂石磨过:“诸位都看看吧……范阳、琅琊、乃至巴蜀,宗亲们传来的消息……人心惶惶,皆言……言那‘明堂’落成之日,便是吾等李唐子孙……身死族灭之时!”
鲁王李灵夔一把抓过信件,快速扫过,脸色愈发难看,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欺人太甚!她武媚是要将我李氏血脉赶尽杀绝!先帝尸骨未寒啊!”他声音激愤,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光复李唐!必须起兵光复!”黄国公李撰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激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趁她现在根基未稳,各地尚有忠于我李氏的将士,拼死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起兵?谈何容易!”一位较为年迈的宗室摇头叹息,面露悲观,“神都禁军皆在其手,酷吏遍布朝野,我等府兵几何?钱粮何处筹措?仓促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把江山夺了去,把我们都送上断头台吗?”李撰反驳,额角青筋隐现,“联络各方,同时发难,或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联络?如何联络?”李元嘉苦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力,“通信艰难,动辄被‘铜匦’告发,谁能保证消息不走漏?谁又能保证各地能同时响应?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听得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起兵的提议像一团野火,在众人心中点燃,却又被现实的冰水反复浇淋。他们既怀揣着对李唐社稷的最后忠诚与不甘,又充斥着对武媚铁腕手段的深深恐惧,更对仓促起事的前景感到一片茫然。密谋在惶惑与争吵中艰难推进,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失去了罗盘的小船,尚未出港,已显倾覆之兆。而那洛阳城中心,日益高大的明堂黑影,正无声地嘲笑着这密室中微弱而绝望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