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的余音仿佛仍在紫宸殿高大的梁柱间萦绕,韦方质躬身退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略显沉重的步履声,似是为一个旧时代敲响了最后的尾音。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的轻爆,和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交织成一片空寂的背景。
武媚并未立刻回到御座。她独立于殿中,玄色大氅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身影在巨大的宫殿中显得既孤峭又无比坚定。废除御史监军,绝非一时意气之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诏令背后蕴含的风险。那些手握重兵的边镇将帅,一旦失去来自朝廷监察使者的直接制衡,是否会滋生骄矜?是否会渐生异心?是否会重现前朝藩镇割据的噩梦?这些念头如同幽暗的潮水,在她心间反复涌动。
然而,另一幅画面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前线将领在密奏中字字泣血的无奈,是战报上因延误时机而阵亡将士的名字,是吐蕃铁骑在边境线上日益猖獗的挑衅。僵化的制度正在让帝国的武力不断失血,让忠诚的将帅无法施展抱负,让边患如同溃痈般持续恶化。她深知,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若要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重新焕发活力,碾碎一切阻碍,就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斩断那些束缚其手脚的无形锁链。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身的掌控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她能从感业寺重回宫廷,能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斗争中胜出,能一步步扳倒元老重臣、肃清李唐宗室,直至今日临朝称制、自封神皇,靠的便是对人心、对权术炉火纯青的驾驭。她相信,即便废除了监军制度,她依然能通过更宏观的权术制衡、更严密的情报网络、以及对将领家眷的掌控、对功名利禄的赏罚,来确保军队的忠诚与效力。给予将帅信任与自主,是为了换取更高的效率和更大的战果,而非放任自流。这其中的分寸,她自信能够拿捏。
思虑既定,她眼中最后一丝犹疑也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与决断。她缓步回到御案之后,铺开一张特制的敕书用纸。上官婉儿早已备好朱墨,静立一旁,屏息凝神。
武媚执起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笔锋饱蘸浓墨,略一凝神,便落笔如风。她的字迹并非寻常女子的娟秀,而是带着一股凌厉开张的霸气,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敕:朕闻……”
她首先概述了当前边患的严峻与军事行动的滞涩,言辞简练而切中要害。
“……然顷年以来,御史监军,军中节度,多受承禀。以下制上,殊非经国之典,何以责其成功!”
她再次强调了韦方质转述和她自己洞察的核心弊病,将“以下制上”定性为违背治国根本原则的行为。
“自今以后,诸道行军,并宜停罢御史监军之制。各军镇都督、节度、都护,当体朕心,专膺阃外之任,临机决断,务求克捷。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朝廷不吝爵禄,亦不贷刑章。其各勉之,以副朕望!”
诏书的最后,她明确下令废除监军制度,将指挥权彻底交还给前线将帅,同时也以清晰的赏罚承诺与警告,申明了朝廷的最终权威。
笔走龙蛇,一道将深刻影响帝国军事格局的诏令就此写成。她审视片刻,满意地放下朱笔,取过传国玉玺,在诏书末尾郑重地钤上鲜红的印鉴。
“即刻明发中外,速递各边军镇,不得有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不带丝毫波澜。
“是。”上官婉儿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墨迹未干的诏书,如同捧着一柄刚刚出鞘、寒光四射的利剑,快步退出殿外安排。
诏书的内容,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迅速在神都的朝堂上下引发了剧烈的震动。清流文官们闻之色变,在私底下窃窃私语,忧心忡忡,仿佛已经看到了武人跋扈、藩镇再起的可怕未来。而一些消息灵通的军中子弟和与边将有旧的官员,则难掩振奋之色,仿佛看到了一道挣脱束缚、建功立业的曙光。
武媚并未理会外间的纷扰。她再次起身,踱至窗前,极目远眺,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那风雪弥漫的西北边陲。她的眼神深邃难测,其中既有对未来的审慎期许,也有对自身决策的绝对自信。旧的锁链已被她亲手斩断,一张以信任、权术与绝对权威交织而成的新网,正悄然撒向帝国的四方军镇。边关的朔风,似乎也因这道来自神都的决断,而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