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城的雏形,在无数人的汗水与一种无形的压力下,一日日变得清晰。但东方墨深知,若要这片土地真正归心,仅靠严苛的律法与繁重的劳役是远远不够的。真正的征服,在于改变人心,在于让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从内心深处认同并依赖这套新的秩序。于是,在夯土筑墙的号子声之外,另一些更为柔和,却也更具渗透力的力量,开始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漫过盘蛇岛曾经蛮荒的土地。
在规划中的官署区旁,几间以竹木和茅草匆匆搭建的屋舍最先完工,门口悬挂起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以汉字和一种由墨羽人员根据土着符号简化的图形,共同标注着“医馆”二字。起初,只有零星几个胆大或是实在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可想的岛民,在远处踌躇张望。馆内坐镇的,是墨羽队伍中一位姓吴的医士,他年约四旬,面容温和,并不因岛民的迟疑与身上的污垢而显露丝毫厌弃。
第一个被抬进来的,是一个因伤口溃烂而高烧不止的年轻猎人。他的家人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脸上充满了对陌生环境与这些“海外来人”的恐惧。吴医士仔细检查了那散发着腐臭的伤口,没有说话,只是利落地用煮沸过的清水清理创面,敷上研磨好的药粉,又以干净的麻布包扎。他动作沉稳,眼神专注,那份冷静本身便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几日後,年轻人的高热退了,伤口开始收口愈合。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岛上传开。渐渐地,医馆门前不再冷清,抱着婴孩的妇人,搀扶着老人的青年,开始排起队伍。吴医士不仅治病,还会指着药草,用生硬的土语夹杂着手势,告诉他们哪些植物可以止血,哪些水必须烧开再喝。一种基于生存最本能需求的信任,在无声无息中开始建立。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稍大些的草棚里,传来了另一种声音——那是略显稚嫩却异常认真的跟读声。墨羽一位负责文教的年轻士子,正指着刻画在木板上的简单汉字,“人”、“口”、“手”、“山”、“海”,他念一遍,下面坐着的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孩童,以及少数几个眼神中带着好奇与探究的年轻土着,便跟着念一遍。这些孩子,有来自归附最早、态度最恭顺的部落,也有波图等首领特意选派来的子侄。起初,他们只是被动地模仿着那些古怪的音节,描画着那些曲曲折折的符号。但教书先生并不急躁,他偶尔会讲一个与字相关的、简短的中原故事,或是用算筹演示简单的计数,引得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知识,如同一点点星火,落入这些原本只知追逐野兽、采摘野果的蒙昧心田,虽微弱,却照亮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天地。
变化也同样发生在田野与海岸。墨羽的司田郎没有强行命令岛民放弃他们世代熟悉的刀耕火种,而是选择了一片公共土地,亲自示范如何深耕、如何起垄、如何将那些来自琉求、产量更高的薯类块茎埋入肥沃的土壤。当第一批绿油油的嫩苗破土而出,长势明显优于旁边土着们照看的地块时,不需要任何言语,许多岛民在休息时,会不由自主地凑过来,默默观察,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算计。而在海边,墨羽工匠展示了结构更合理、更能抵御风浪的渔船模型,以及织就得更密、更坚韧的渔网。当第一批依照新法打造的小船下水,满载着前所未有的大量渔获归来时,那实实在在的收获,比任何空洞的许诺都更具说服力。
青鸾时常独自漫步在这些悄然改变的场景之间。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土地上原本躁动不安、充满了血腥与戾气的“气”,正在逐渐被一种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生”机所中和、所安抚。她看到那个伤口愈合的年轻猎人,每次见到墨羽人员时,眼中不再只有恐惧,而是多了几分笨拙的、试图表达感激的示意;她听到蒙学里传来的读书声,虽然生硬,却代表着一种文明火种的移植;她闻到风中带来的,不仅仅是海腥与泥土,还有新粮作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以及炊烟中开始夹杂的、用铁锅烹饪熟食的香味。
这一日,她回到行辕,见东方墨正立于窗前,望着远处已初具规模的定海城轮廓。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却化不开他眼中那惯常的深邃。
“医馆已救治七十三人,蒙学有孩童四十七人,青壮十九人。”青鸾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汇报,又如同陈述一个事实。
东方墨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人心如水,”青鸾继续道,目光也投向窗外那些在暮色中逐渐收工、走向新建棚屋的人群,“堵则溃,疏则通。你予其生路,授其技能,启其心智,虽初时迫于威势,然利之所趋,心自归附。”
东方墨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云开月现般的光芒。“知其所需,予其所能,导其所向。威立其骨,德塑其魂。如此,方为长久之道。”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正在被文明之力缓缓雕琢的土地。盘蛇岛的归心,并非一蹴而就,但种子已经播下,雨露已经给予,剩下的,便是等待时间,让这一切生根发芽,让这片曾经只信奉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岛,真正蜕变为墨羽海疆之上,一块坚不可摧的基石。而这个过程本身,远比单纯的武力征服,更让他感受到一种执棋布局、塑造历史的深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