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那一声无形的惊雷,其震荡远不止于宫闱。几乎就在李治下定决心的同时,那足以搅动帝国最高权力层的消息,已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般,通过各种隐秘却高效的渠道,递送到了几位紫袍重臣的案头。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书房内冰鉴森然,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凝重。当幕僚将密报低声诵读完毕,长孙无忌原本正在轻捋胡须的手猛地一顿,指节因瞬间发力而微微泛白。他面前那张沉稳如山岳的面容上,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滔天的怒意所取代。
“荒唐!荒谬!” 他低吼出声,声音因极力压制而显得异常沉浑,却带着雷霆将至的压迫感。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跳起,盏盖滑落,“啪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四溅,如同此刻他心中翻涌的怒火。“先帝才人,出家为尼,竟……竟怀有身孕!陛下此举,将置先帝颜面于何地?将置皇室清誉于何地?此乃秽乱宫闱,混淆视听!若听之任之,礼法何存?纲常何在?!”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急促地踱了两步,玄紫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陛下年轻,易为情欲所惑,被妖尼巧言所蒙蔽!我等受先帝托付,辅佐幼主,匡正君德,岂能坐视此等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事发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肃立一旁的幕僚与闻讯赶来的几位心腹御史,“立刻去办!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台谏官员、清流言官,明日早朝,不!今日之内,就要有第一波奏疏递上去!言辞务必要恳切,要犀利!引据《礼》,援引《春秋》,痛陈利害!务必让陛下明白,此风绝不可长,此例绝不可开!必要让陛下,收回成命!”
随着长孙无忌这定调性的震怒,一道道指令迅速从太尉府发出。不过半日功夫,一份份以“维护礼法”、“匡正君德”、“肃清宫闱”为名,实则剑指感业寺怀孕女子的奏疏,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各个府邸中飞速拟就,盖上官印,化作雪片般,带着凛冽的寒意,飞向了太极宫,堆积于两仪殿的御案之上。
李治刚刚平复下初闻消息时的激荡心绪,正欲着手安排接回武媚的具体事宜,便迎来了这第一波汹涌的攻势。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是某位以耿直敢谏闻名的御史所呈,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此事直斥为“玷污清庙,亵渎先灵”,要求陛下立刻将武氏逐出感业寺,严加看管,并下罪己诏,以谢天下。
又翻开一份,是几位门下省官员联名,引经据典,论证此事如何违背人伦礼制,如何会引来天下非议,损及陛下圣德,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再一份,言辞更为激烈,直接将武媚指为“妖尼”、“祸水”,声称若不及时铲除,恐成妲己、褒姒之祸,重蹈前朝覆辙!
一份,又一份……
御案上的奏疏越堆越高,每一本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也像是在他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与“决心”的火焰上,不断泼洒着冰冷的雨水。那些字句,如同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身为帝王的尊严,也拷问着他内心那份不容于世俗礼法的情感。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阴沉,逐渐变得铁青,握着奏疏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胸腔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对重重束缚的反抗之意,如同地火,在这些奏疏的刺激下,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岩层,轰然爆发!
“够了!!”
他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如同被困的雄狮。手臂猛地一挥,将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本,狠狠地扫落在地!
“哗啦啦——”
奏疏散落一地,朱批的墨迹与工整的楷书混杂在一起,一片狼藉。
李治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因愤怒而布满血丝,他指着满地奏疏,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威严,响彻整个两仪殿:
“朕的家事!何时轮到尔等外臣,如此指手画脚,妄加评议?!!”
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吓得匍匐在地,噤若寒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是这些久居深宫之人,也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如此……强硬!
风雨已至,雷霆已发。这场由感业寺一缕脉息引发的风暴,终于从暗流汹涌,化作了朝堂之上,君权与臣权之间,一场正面、激烈的碰撞。而那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女子,尚未回宫,便已成了这帝国最高权力场中,最引人瞩目,也最危险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