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喘息并未持续太久。北狄的号角再次撕裂短暂的宁静,比先前更加狂躁,更加不计代价。贺鲁显然被守军的顽抗和那可怕的“震天弩”彻底激怒了,王旗前压,驱赶着更多的部落战士如同潮水般涌向北墙。这一次,攻势中夹杂着更多的弓箭手进行压制,甚至动用了简陋的攻城锤,试图撞击那扇饱经摧残的城门。
南面,朝廷大营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中透出的压力愈发沉重。赵锐的按兵不动,比直接的进攻更令人窒息,仿佛在积蓄着致命一击的力量,又像是在冷眼旁观北面的血肉磨盘,等待着玉门关流尽最后一滴血。
关墙之上,王校尉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震天弩每一次咆哮,都能在狄人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一道恐怖的血口,但弩箭的数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普通的箭矢更是如同泼水般倾泻下去,库存飞速见底。滚木礌石早已用完,现在砸下去的是拆毁民房得来的梁柱砖石。金汁也所剩无几,每一次泼洒都变得无比珍贵。
“顶住!给老子顶住!”胡彪从南墙抽身过来支援,抡起一把战斧,将一名刚刚冒头的狄人勇士连人带盔劈下城去,血溅了一身。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狄人,骂了一句:“狗日的贺鲁,是真要跟咱们拼家底了!”
伤亡在急剧增加。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呻吟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散,已经彻底耗尽。军医们只能用沸水煮过的布条进行简单的包扎,许多重伤员只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关内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将军府内,楚骁面前摊着最新的伤亡和物资清单,每一个数字都触目惊心。韩冲站在一旁,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汇报着内部清查的进展:“又揪出三个形迹可疑的,但都是小角色,咬死了不开口,看起来不像是知道核心机密的样子。康莫奚那边很老实,一直在帮忙救治伤员,但他那几个手下行踪偶尔有些诡秘,还在盯。”
楚骁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内部的钉子比想象中藏得更深。而外部的压力已经逼近极限。他派去执行离间计的那一百死士,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射入赵锐军中的箭书,也如泥牛入海,南面的沉默愈发令人不安。
难道……赌错了?所有的谋划,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就在这时,沈燕端着一碗稀薄的米粥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楚骁面前。“将军,多少吃一点。”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泛红,显然也是彻夜未眠,忙于照顾伤兵和破译工作。
楚骁看了她一眼,没有动粥,反而问道:“乐衍怎么样了?”
沈燕摇摇头:“还是昏迷。军医说失血太多,伤口又有溃烂的迹象,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天意了。”她顿了顿,欲言又止,“将军,关于那丝绢上提到的‘青雀’……”
楚骁抬手制止了她:“此事容后再说。眼下至关重要的是……”他的话被一阵突然从南面传来的、不同于北面厮杀声的隐约喧哗打断。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将军,南面!朝廷大军……朝廷大营里面好像乱起来了!”
“什么?!”楚骁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外,韩冲和沈燕也立刻跟上。
登上南城墙,只见远方朝廷大军的连绵营寨中,原本井然有序的灯火出现了明显的混乱,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火光大起的景象。隐约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顺着风传来,虽然距离尚远听不真切,但那种内乱的迹象却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赵锐内讧了?”胡彪也跑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混乱。
楚骁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片混乱的中心,尤其是中军大帐的方向。是因为那些箭书?关于“墨鸦”的警示起了作用?还是赵锐军中忠于故太子的势力终于发难?或者是……“玄圭”的“风蚀”计划提前发动,引发了不可控的变故?
无论原因是什么,这无疑是绝境中的一丝微光!
“将军!机会!”王校尉也闻讯赶来,激动地道,“赵锐后院起火,必然无力再全力围攻我们!我们是不是……”
楚骁却异常冷静,他摇了摇头:“不对。你看那边——”
他指向混乱营地的侧翼,那里有几支营盘依旧保持稳定,甚至正在试图向外围运动,隐隐对混乱区域形成包围态势。“赵锐或是他麾下的大将,并没有完全失去控制。他们在弹压,在试图控制局面。这乱子,未必能持续多久。”
果然,远处的混乱似乎有被逐渐压制下去的趋势,火光在减少,喊杀声也在减弱。
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然而,就在此时,又一匹快马从关内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在城墙下嘶声大喊:“将军!北面!北面狄人退兵了!退兵了!”
众人猛地扭头望向北方。
只见原本如同附骨之疽般猛攻不休的狄人大军,竟然后队变前队,如同退潮般向着北方仓皇撤退!而且撤退的队形显得有些混乱,各部落的旗帜交织混杂,甚至隐隐传来狄人内部相互斥骂、攻击的声音。
“成功了?!离间计成功了?!”胡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校尉仔细观察着,声音带着兴奋和疑惑:“像是成功了!但……但这效果也太快太好了点?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只是猜忌,倒像是……真的打起来了?”
楚骁的心猛地一跳!他派出的那一百死士和同罗部家眷,就像一点火星,但眼前这景象,却像是点燃了整个草原的怨气!除非……除非那点火星,掉进了一个早已堆满了干柴的火药桶里!贺鲁的暴虐统治,早已让各部怨声载道,只是缺少一个爆发的契机?
南北两面的敌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因为不同的原因,陷入了内部的麻烦之中。
玉门关承受的滔天压力,骤然一轻!
城墙上下的守军都看到了这奇迹般的变化,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开始蔓延,许多人甚至脱力地瘫坐在地,相拥而泣。
但楚骁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他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事情顺利得有些反常。赵锐军中的混乱,狄人突如其来的内讧和退兵……这背后,真的只是他的计策奏效吗?还是有一只更大的黑手,在推动着这一切?“玄圭”的“风蚀”……到底是什么意思?
“将军,我们……”王校尉看向楚骁,等待指示。是趁机出关追击?还是固守待变?
楚骁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严守关隘,不得妄动。派斥候远远哨探,我要知道狄人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锐大营的乱子究竟因何而起,又是如何平息的!”
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幸运。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漩涡。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看守乐衍的亲兵急匆匆跑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将军!乐衍……乐衍他刚才醒了一下,很短暂,只含糊地说了一句话就又昏过去了!”
“什么话?”楚骁立刻追问。
亲兵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他说……‘快……快去找……青雀……心……心口……’”
心口?
楚骁和沈燕的目光瞬间交汇!
沈燕猛地想起丝绢上的话:“关键物证匿于‘青雀’体内”!
难道……东西藏在她身上?心口位置?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而楚骁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深邃和锐利起来。
南北的危机暂时缓解,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贴近自身的谜团,却骤然浮现。
铁幕之下,微光乍现,照出的却可能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