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仁心、暗刃与风起西疆
玉门关的伤兵营,往日里弥漫着的是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腐臭味和绝望的呻吟。但今日,一股清苦的药草香气开始顽强地渗透进来,驱散着死亡的气息。
陈济堂老先生仿佛一株久旱逢甘霖的老松,重新焕发出生机。他带着儿子和两个弟子,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了救治工作。他们的到来,如同给濒死的伤兵营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此伤溃烂已久,腐肉必须立刻剜去!用火烧红匕首,快!”陈老先生声音沉稳,指挥若定。他的儿子陈禹手法利落,接过亲兵递来的烧红匕首,在伤兵痛苦的嘶吼中,精准地切下发黑的烂肉,随后迅速撒上特制的止血生肌粉,用煮沸晾干的麻布包扎。
“你!对,就是你!”陈老先生又指向一个帮忙的年轻兵卒,“记住,所有触碰伤口的布,必须用滚水煮过,晒干方能使用。水也必须烧开晾凉。若做不到,便是害人性命!”
那兵卒似懂非懂,但见老郎中神色严厉,连忙点头记下。
沈燕被楚骁指派,带着几个识文断字的文书,跟在陈老先生身边学习记录,整理药方和护理要点。他亲眼见到一个被军中医官判定“只能等死”的重伤员,在陈老先生一套精妙的针灸和灌服汤药后,竟奇迹般地稳住了呼吸,高热也退下去些许。
“先生真乃神医!”谢文渊由衷赞叹。
陈济堂擦擦额头的汗,叹道:“非是神医,只是秉承医道,尽心而已。将军此处伤患多为刀剑金创,兼有风寒感染,病因相对单一,若药材充足,护理得当,大多可救。只是先前…”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先前缺医少药,管理粗放,许多伤兵本不该死。
楚骁在王校尉的陪同下,悄然来到伤兵营。他没有打扰忙碌的陈家父子,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眼前的景象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伤兵们的呻吟似乎少了些凄厉,多了些希望。那些帮忙的兵卒和民夫,在陈老先生的呵斥指挥下,动作虽然生疏,却也有了章法。胡彪带回来的那些草药,正在几个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散发出浓郁的药味。
“胡彪这次,确实是立了大功。”楚骁低声道。
王校尉点头:“陈老先生一家,确是宝贝。只是…将军,药材消耗极快,胡都尉带回的那些,怕是支撑不了几日。”
“我知道。”楚骁目光深邃,“所以,西州那条线,绝不能断。朝廷使者,必须死。”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校尉心中一凛,低声道:“人手已挑选完毕,共二十人,皆是老斥候,身手、机敏、忠诚都无可挑剔。只等西州消息。”
“让他们准备好,随时出发。此事,由你亲自掌控,除你我及执行者外,不得再泄于任何人,包括沈先生。”楚骁吩咐道。并非不信任沈燕,而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沈燕心性仁善,知道太多反而于他无益。
“末将明白!”
两人正低声交谈,一名亲卫快步走来,在王校尉耳边低语几句。王校尉脸色微微一变,对楚骁道:“将军,孙敬撑不住,死了。”
楚骁眉头都没动一下:“死前说了什么?”
“只反复咒骂朝廷…和将军。并未吐出更有用的信息。”王校尉语气有些沉重,“线索似乎断了。”
“断了?”楚骁冷笑一声,“未必。他越是死死咬住,越说明他背后的人分量不轻,怕被挖出来。继续查,从他接触过的所有人,他经手的所有文书,甚至他平日喜好、与谁交往过密,一点一滴都不要放过。内鬼不止一个,孙敬可能只是被推出来挡箭的,甚至可能是被灭口。把水搅浑,才能让真正的大鱼惊慌失措,露出马脚。”
王校尉深吸一口气:“是!末将定将这只蛀虫揪出来!”
地牢的阴暗并未影响玉门关白日的喧嚣。校场上,新兵操练的呼喝声更加整齐有力。工匠营里,修复兵器铠甲、赶制箭矢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虽然物资依旧匮乏,但风吼隘的胜利和陈老郎中们的到来,像两股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关城上空的些许阴霾,带来了一种坚韧的活力。
然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西州王庭,气氛却截然不同。
西州王麴文泰设宴款待永初帝的使者,鸿胪寺少卿周琛。宴席歌舞升平,美酒佳肴,但席间的暗流却让作陪的西州大臣们如坐针毡。
周琛四十余岁,面容白净,三缕长须,带着京官特有的矜持与傲慢。他轻抿着葡萄美酒,慢条斯理地道:“王上,陛下的旨意,想必您已深思熟虑。西域安宁,关乎丝路畅通,更关乎帝国西陲稳定。陛下天恩浩荡,许王上都护之职,专营之权,此乃西州莫大荣光。然,那玉门关逆贼楚骁,负隅顽抗,对抗天兵,实为帝国心腹之患。陛下希望,西州能表明立场,断绝一切往来,共讨逆贼。”
麴文泰年纪约莫五十,身材微胖,脸上总带着和气的笑容,闻言呵呵一笑:“周天使所言极是。陛下隆恩,小王感激涕零。只是…唉,西州小国寡民,兵微将寡,那楚骁又凶悍异常,接连大败狄人,风头正盛。本王若公然与之决裂,恐其铤而走险,祸及西州百姓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打着太极,目光却不时瞥向席间沉默不语的张掖。
周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放下酒杯,语气加重了几分:“王上是怕了那区区边将?陛下百万天兵已陈潼关,不日即将西征,碾碎玉门关如同碾碎蚁穴!届时,若陛下知西州首鼠两端,甚至暗中资敌,恐…呵呵。”冷笑两声,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张掖此时起身,举杯笑道:“周天使息怒。王上非是迟疑,实乃为国为民,谨慎行事。楚骁虽悍,然如天使所言,覆灭在即。我西州世代忠良,岂会因小利而忘大义?只是…断绝往来亦需时机,以免打草惊蛇。且‘质子’之事,关乎王族血脉,亦需妥善安排,方显对陛下尊重。天使远来辛苦,不如多在鄙国盘桓几日,容我王细细筹备,定会给天使、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周琛,又给出了拖延的合理解释,同时暗暗点出“质子”是 敏感议题
周琛脸色稍霁,觉得张掖所言似乎有些道理,强逼之下若西州阳奉阴违,反倒不美。他矜持地点点头:“既如此,本官便再多等几日。希望西州莫要自误。”
宴席继续,但歌舞似乎都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深夜,张掖秘密入宫觐见麴文泰。
“王上,周琛步步紧逼,朝廷势大,然楚骁亦非易与之辈。风吼隘之战,足见其能。如今我们拖延虽可暂缓,却非长久之计。”张掖低声道。
麴文泰脸上的和气笑容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焦虑:“张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两边都得罪不起啊!”
“王上,或许…我们该帮楚骁一把,也是帮我们自己。”张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朝廷若轻易剿灭楚骁,下一个要彻底掌控的,便是西域。都护之职?不过是吞并的借口罢了。若楚骁能多支撑一时,甚至让朝廷多吃些苦头,西州方能左右逢源,待价而沽。”
“如何帮?明目张胆资助,周琛岂会不知?”
“无需明目张胆。”张掖声音压得更低,“臣听闻,周天使归心似箭,似乎急于回京复命。回国之路漫长,河西一带近来又不太平,狄人溃兵、马匪猖獗,若天使在路上‘意外’遭遇不测…朝廷只会疑心狄人或楚骁,与我西州何干?届时,朝廷无暇立刻顾及西州,而楚骁欠我们一个人情,西州危机自解,还可观望风色。”
麴文泰闻言,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在殿内来回踱步。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泄露,便是灭顶之灾。但张掖的分析,又确实切中要害。
良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周琛确实不宜久留。他知晓太多西州内部对朝廷的犹豫之言,回到京城,于我不利。此事…做得隐秘些,绝对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臣,明白!”张掖躬身,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数日后,西州王庭传出消息,鸿胪寺少卿周琛天使,感念西州王盛情,决定再盘桓数日,深入体察西域风土民情后再行返京。
同时,一只不起眼的信鸽,带着加密的讯息,悄然飞向东北方的玉门关。
讯息很快被译出,呈送到楚骁案头。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客贪景迟归,约旬日后离。西行路遥,盗匪频仍,望友早做‘迎送’之备。”
楚骁看完,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王校尉淡淡道:
“‘客人’快要上路了。让我们的人,准备好‘迎送’吧。”
窗外,西疆的风开始变得急促,卷起黄沙,遮天蔽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