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吼隘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在玉门关内外炸开喧嚣与死寂的两极。关外,血沃沙砾,残骸伏地,风声呜咽着无人收殓的亡魂;关内,却劫后余生般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活力。
楚骁凯旋那日的喧嚣过后,关隘并未立刻沉入备战的死寂,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紧绷下的忙碌。犒赏三军的命令下达,缴获的狄人牛羊被成批宰杀,肉香前所未有地浓郁,几乎盖过了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和药味。大锅支在露天,肥厚的肉块在滚水中翻腾,油花明亮,汤面上撒着粗盐和野外采来的、略带辛辣气的野葱,便是无上的美味。蒸饼的笼屉冒着白汽,一摞摞出笼,很快被眼巴巴守着的士卒领走,就着滚烫的肉汤,囫囵吞下。
这是玩命换来的饱足,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欢庆。校场上,酒是严格管制的,但肉食管够。士卒们围着篝火,啃着骨头,唾沫横飞地吹嘘着风吼隘的惊险,刀劈入骨的闷响,战马冲锋的癫狂。新兵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也经历一番。老兵则啐着唾沫,骂着狄狗的不经砍,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辎重营的方向——那里,躺着更多沉默的同伴。
楚骁肩头的伤在医官老刘头的精心调理下,总算不再反复崩裂。老刘头絮絮叨叨,一边用捣烂的、气味刺鼻的草药敷料替他换药,一边数落:“将军您也是,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这伤得静养!静养!再这么折腾,落下病根,阴天下雨够您受的!您看看这肉,刚长拢一点。”
楚骁任由他摆布,目光却落在窗外校场上升腾的烟火气上,忽然问:“伤兵营里,都吃上肉了?”
老刘头一愣,手上动作没停:“吃上了,吃上了!王将军特意吩咐,伤兵营的肉炖得烂糊,汤管够!就是……就是金疮药还是紧巴巴的,好些弟兄伤口还在化脓发热。”
“嗯。”楚骁应了一声,没再多问。药,始终是最大的短板。南方州郡的封锁像铁箍,赵元庚这手“釜底抽薪”,毒辣依旧。
换完药,他披上衣袍,走出都督行营。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信步走向关内那片自发形成的市集。
大战间隙,这里竟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缴获的狄人皮货、一些粗劣的银饰、甚至还有零星从中原流落至此的针头线脑,都在尘土飞扬的地摊上进行着交易。士卒用刚发的赏钱或是以物易物,给家里捎去一点微薄的希望,或是换一囊劣酒,图个片刻麻痹。一些大胆的妇人挎着篮子,兜售着蒸饼、腌菜,甚至还有胆子更大的,目光在那些孔武有力的军官身上流转。
楚骁的出现,让喧闹的市集瞬间静了一瞬。所有目光汇聚过来,带着敬畏、狂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屠灭狄人先锋的狠厉手段,早已传遍关内。
他没什么表示,只是慢慢走着,看着。一个卖草鞋的老汉吓得手一抖,几双编好的草鞋掉进土里。楚骁弯腰,替他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回摊上。老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在一个卖鞣制皮子的摊前,他停下脚步。摊主是个脸上带疤的独眼老卒,曾是军中最好的皮匠,伤了眼睛后退下来,靠手艺糊口。
“将军。”老卒站起身,姿态依旧带着军中的硬挺。
楚骁拿起一块鞣制得异常柔软的羊皮,摸了摸:“手艺没丢。”
“混口饭吃。”老卒笑了笑,露出豁牙,“将军要是看上,只管拿去。”
楚骁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几枚大钱,放在摊上,拿着那块皮子走了。老卒看着那远超皮子价值的钱,愣在原地。
他又走到一个支着破旧布棚的食摊前。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儿子战死了,老两口靠着给士卒煮些热汤水过活。锅里翻滚着些羊杂碎和干菜,味道却熬得浓香。
“来一碗。”楚骁坐下。
老婆婆手忙脚乱地盛了满满一大碗,双手颤抖着递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楚骁接过,也不怕烫,慢慢喝着。汤很咸,带着腥气,却有种扎实的暖意。
周围的人群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窃窃私语声低不可闻。
“听说将军一个人就挑了几十个狄人百夫长……”
“胡扯!我听说将军吼一声,狄人的马就吓瘫了……”
“嘘……小声点……”
楚骁仿佛没听见,喝完汤,同样放下远超汤钱的大钱,起身离开。
他没有回行营,而是拐向了伤兵营所在的区域。越靠近,空气中药味和血腥味就越浓,隐隐还有压抑的呻吟声。
伤兵营设在几排通风较好的土坯房里,条件简陋。进出的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坚韧交织的气息。楚骁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看着里面。
王校尉正从里面出来,脸色疲惫,看到楚骁,愣了一下,连忙上前:“将军,您怎么来了?这里污秽……”
“看看。”楚骁打断他,“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王校尉压低声音,“重伤的弟兄,缺药,伤口溃烂的越来越多……今天早上,又没了两个。”他声音有些沙哑,“轻伤的倒还好,就是吵着要回营操练。”
楚骁沉默地看着里面那些躺在草垫上,有的昏睡,有的睁着空洞眼睛望着屋顶的伤兵。一个年纪很小的士卒,断了一条腿,正咬着木棍,额头上全是冷汗,却一声不吭。
“想办法。”楚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压,“去周边山里找,去问那些老猎户,土方子也行。再去‘请’几个狄人的巫医来,告诉他们,能救人,有赏,救不活,陪葬。”
王校尉心中一凛:“是!末将这就去办!”
离开伤兵营,楚骁的心情并未好转。胜利的光环之下,是冰冷的现实。他走到军械坊区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炉火熊熊,热浪扑面。
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奋力捶打着烧红的铁条,制作箭簇枪头。看到楚骁,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忙你们的。”楚骁摆手。
他走到一个老匠户跟前,看着他操作一架需要多人合力才能拉开的简易床弩:“劲道还行,射程能再远点吗?”
老匠户抹了把汗,摇头:“将军,料就这料,弓弦也只能绷到这个程度了,再强就怕炸膛。”
楚骁没说什么,拿起一支刚打磨好的三棱箭簇,箭头闪着寒光:“狄人的破甲锥,能仿吗?”
“试过了,咱们的铁料杂质多,淬火容易裂,做不出那么好的。”老匠户叹口气,“除非能搞到百炼钢,或者缴获现成的。”
楚骁将箭簇扔回筐里。又是料的问题。赵元庚的封锁,像无形的绳子,一点点勒紧玉门关的脖子。
他在关内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士卒操练,听着工匠打铁,闻着炊烟和药味。这座关隘,就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在短暂的喘息中,拼命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轮搏杀的力量。
夕阳西下时,他登上北面关墙。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天地苍茫,戈壁无边。
胡彪巡哨过来,看到他,粗声道:“将军,狄人那边没动静,吓破胆了。”
楚骁没回头:“狼吓破了胆,才会更记仇。等着吧,他们会回来的。带着更多的狼。”
胡彪咧咧嘴:“来多少杀多少!”
楚骁不再说话。他看着关内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士卒们粗糙的歌声和笑骂声。
这片刻的烟火气,这短暂的热闹与饱足,便是他们豁出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也是他楚骁,不得不变得更冷、更硬、更狠的理由。
夜色渐浓,寒气升起。关隘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在星光下沉默着,等待着下一场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血雨腥风。
而楚骁不知道的是,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色下,一支来自京城、持有特殊密令的小队,已悄然潜至玉门关外。他们的目标,并非刺杀,也非刺探军情,而是几个人。几个或许能从他内部,撬动整座关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