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都督行营的内室,门窗紧闭,亲卫在外围成了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楚骁独自坐在桌前,那方传国玉玺就放在粗糙的木桌上,温润的光泽与环境的简陋格格不入。螭龙纽,黄金镶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灼着他的眼睛,也灼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
他没有碰它。只是看着。目光深沉,看不出丝毫喜怒。
这东西,是九五之尊的象征,也是催命的符咒。李卫用命把它送出来,谢文渊借李忠的手把它推进自己怀里,打的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无非是驱虎吞狼,让他这把最锋利的刀,去和赵元庚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好从中渔利。
好算计。
可他楚骁,是那么好利用的么?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王校尉和胡彪一前一后悄步进来,脸色都凝重得能拧出水。他们一眼就看到桌案上那方玉玺,呼吸瞬间一窒,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久视。
“将军……”王校尉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李忠,军中医药官看过了,伤得很重,失血过多,但性命应该能保住,只是短时间内醒不过来。”
楚骁“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玉玺上。
胡彪忍不住,压低声音急道:“将军!这……这东西……真是个天大的麻烦!留在咱们这儿,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赵元庚非得发倾国之兵来抢不可。咱们刚缓过一口气,可经不起……”
“经不起什么?”楚骁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经不起他赵元庚再来打一场?”
王校尉苦笑:“将军,咱们刚惨胜,兵力折损严重,新兵未成,军械匮乏……实在不宜再启大战端啊。”
“是啊将军,”胡彪接口,“要不咱们把它……送走?或者藏起来?就当没这回事?”
“送走?送给谁?藏起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骁声音冷淡,“李忠能拼死送到我手里,就证明京城那边,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了。说不定赵元庚的探子,已经在路上了。”
王校尉和胡彪脸色更白。
楚骁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狂气:“他们不是都想把这烫手山芋塞给我吗?不是都想看我拿着它,去跟赵元庚斗个血流成河吗?”
他伸出手,缓缓覆在那方玉玺之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仿佛点燃了他眼底的火焰。
“好。”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钧,“老子就接着。”
“将军!”两人大惊。
“但不是按他们的套路接。”楚骁五指收拢,仿佛要将那玉玺攥入掌心,“王校尉。”
“末将在!”
“李忠还活着的消息,封锁。参与昨晚救援的所有弟兄,单独隔离,赏重金,但暂不得与外界接触。敢有多嘴者,军法从事。”
“是!”
“胡彪。”
“末将在!”
“关防提到最高等级。夜不收放出两百里,我要知道漠北军和狄人任何细微的调动。特别是东南方向,赵元庚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靠近百里之内,杀无赦。”
“得令!”
“另外,”楚骁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从今天起,关内暗中放出风声,就说……咱们在清理战场时,从某个漠北军官身上,搜出了些有意思的京城密信,似乎关乎某位大人物的隐秘。记住,要模糊,要像是无意间泄露的流言,说得越含糊其辞,越引人猜疑越好。”
王校尉一愣,随即恍然:“将军是想……故布疑阵,转移视线?”
“赵元庚生性多疑。”楚骁冷笑,“他丢了东西,第一反应肯定是内部出了奸细,或者是对手在搞鬼。咱们就先帮他找个靶子。让他和京城里那些魑魅魍魉先自己咬一会儿。”
两人心悦诚服,同时又感到一股寒意。将军的心思,越来越深了。
“那……这东西……”王校尉看向玉玺。
楚骁拿起玉玺,掂量了一下,随手扔进旁边一个装废旧箭头的铁箱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先跟这些废铁待着吧。”他语气平淡,“时候不到,它就是块石头。”
王校尉和胡彪看得眼皮直跳,那可是传国玉玺啊。
“去做事。”楚骁挥手。
两人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内室重归寂静。楚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忙碌而充满生机的关隘。玉玺是核,能炸出滔天巨浪,也能引来群狼噬身。在他有足够的力量握住它、而不是被它吞噬之前,它最好只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但风暴,终究是躲不掉的。他需要更快地强壮起来。
京城。漠北王暂居的宫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赵元庚肩头的伤疤隐隐作痛,脸色阴沉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几名将领和探子头目。地上,扔着几份来自西北方向、内容相互矛盾的情报。
“玉门关惨胜,楚骁重伤垂死?” “楚骁现身巡城,虽面色不佳,但关防井然,还在招兵买马?” “军中流言,称截获漠北密信,涉及……涉及京城某位大人?”
各种消息混杂,真假难辨。
“废物!”赵元庚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碗乱跳,“几十个精锐游骑,追杀一个残兵败将,还能让人跑了?甚至连是不是死了都确定不了!本王养你们何用!”
下面的人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
谋士吴用捻着胡须,沉吟道:“王爷息怒。李忠是否逃脱,是否携带那物,尚在两可之间。即便真到了玉门关,楚骁是否敢收,收了是否会声张,亦是未知之数。眼下这些流言,似是而非,倒更像是有心人放出的烟雾,意在混淆视听,挑拨离间。”
“你的意思是?”赵元庚冷眼看他。
“楚骁狡诈,此举或许意在自保,让我等疑神疑鬼,不敢轻易对他用兵。”吴用分析道,“当务之急,是稳住京城局面,彻底清除瑞王余孽,将朝廷大权牢牢握于手中。同时,多派精干细作,潜入玉门关,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若那物真在楚骁之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则需从长计议,或以雷霆万钧之势,速夺之;或以外交权术,缓图之。绝不可因其谣言而自乱阵脚,更不能让京城某些人,趁机兴风作浪。”
赵元庚沉默片刻,压下心头燥怒。吴用说得有理。京城未稳,确实不宜再轻启西北战端。但那传国玉玺,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坐卧难安。
“就依你之言。”他最终冷声道,“京城清洗,加快速度。那些暗地里还与谢文渊那老狐狸眉来眼去的,都给本王揪出来。西北方面,加派‘影卫’精锐,潜入玉门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王要知道确切的答案!”
“是!”众人领命,如蒙大赦般退下。
赵元庚独自走到殿外,望向西北方向,目光阴鸷。
楚骁……不管你玩什么花样,那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玉门关的夜晚,不再平静。
尽管楚骁极力封锁消息,但那晚百余精骑的紧急出动,以及随后最高等级的戒严和内部人员的隔离,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有大事发生。
关内,各种猜测和流言如同野草般滋生。有说将军得了前朝宝藏图的,有说抓到了漠北王重要亲眷的,更有那晚隐约听到“玉玺”二字的士卒,在极度保密的小圈子里,传递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耳语。
这些流言,自然也顺着某些隐秘的渠道,一丝丝地泄露出去。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一条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玉门关内。此人身手极高,对关内布局似乎也颇为熟悉,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明哨暗岗,如同壁虎般贴附在都督行营外的墙根下,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里面的动静。
正是赵元庚派出的“影卫”精锐。
行营内,楚骁似乎正在与王校尉、胡彪议事,声音隐约传出。
“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信件,值当如此大惊小怪?烧了便是!”这是楚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将军,事关京城那位……是否再仔细核查……”王校尉的声音有些犹豫。
“核查什么?如今这世道,真真假假谁说得清?莫非你还真想拿这不知哪儿来的东西,去京城邀功?”楚骁冷笑,“别忘了李卫是怎么死的。咱们的职责是守好玉门关,京城里的浑水,少掺和!”
“是……末将明白。”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加强戒备,特别是东南方向,赵元庚丢了重要东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转移了话题。
墙外的影卫眉头紧锁。听这意思,玉门关确实截获了东西,但似乎并非玉玺,而是些涉及京城的密信?楚骁对此并不感兴趣,甚至想销毁?
难道情报有误?玉玺并未在此?
他正自疑惑,忽然,行营内传来楚骁一声似乎无意间的低语,声音更轻,却恰好能让他捕捉到:
“…………那铁箱……看紧点……虽是废铁……也别让人顺手牵羊……”
铁箱?废铁?
影卫心中猛地一动!难道……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刹那,身后一股极其细微的劲风袭来!
他骇然变色,本能地就要翻身躲避,却已然不及。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后颈,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诡异的力道透体而入,瞬间封锁了他全身气力。
他眼角的余光只瞥见一张毫无表情、仿佛融入黑暗的脸。
是楚骁身边的亲卫队长!他早就埋伏在这里。
影卫心中涌起最后的惊骇和绝望,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亲卫队长如同拖死狗般将这顶尖探子拖入阴影,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行营内,楚骁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校尉和胡彪对视一眼,后背皆是一层冷汗。
将军这请君入瓮、顺手揪出内鬼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骇人了。
而关于玉玺的迷雾,则在楚骁有意无意的引导和血腥的清理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真正的风暴,在无声的博弈中,悄然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