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高炽便兴冲冲地寻到侯府,带来的消息更是远超预期。
“姑父,成了!大获成功!”朱高炽胖乎乎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几乎手舞足蹈,“你猜怎么着?单单是香皂、香水、玻璃镜那些物事的区域代理资格,母妃她们昨日一场聚会,就预收了一百万银元的‘保证金’!这还只是开始,后续按销售额分成的利润,更是源源不断的活水!”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着光:“支撑安庆油田工人新村的建设,已是绰绰有余!而且,母妃和姑姑商议后决定,东宫和侯府不留这些利润,后续的大部分利润,她们准备联合起来,设立一个专门的基金,用以抚恤阵亡伤残的将士,赡养军中遗孤和无人奉养的孤寡老人。”
王卓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不仅解决了他迫在眉睫的经费问题,更将资本引导向了崇高的社会公益。他沉默片刻,由衷叹道:“聚沙成塔,取之于绅,用之于民。太子妃此举……思虑深远,胸怀广阔,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今便已展现出母仪天下的风范与担当了。”
“还有一事,”朱高炽凑近些,压低声音,“皇爷爷让我透个风,明日早朝,便将议一议修建铁路之事。姑父,你得准备好,朝堂之上,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王卓神色一凛,点了点头。铁路修建触及国本制度,虽然获得了朱元璋的首肯,但士大夫集团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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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奉天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凝重。当司礼太监唱出“议铁路事宜”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出列的王卓身上。
王卓手持一份精心绘制的示意图,再次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和满朝文武阐述了修建一条自应天直达延安府的战略铁路干线,对于巩固北疆防务、快速调遣兵力、促进商贸流通、惠及国计民生的巨大意义。他特别详解了技术核心:“铁路之关键,在于坚固平顺的轨道。需兴建新型钢厂,轧制强度极高的专用钢轨,之下需铺设木质或水泥枕木以分散压力,固定路线……”
他话音未落,户部尚书杨靖便沉着脸迈步出班,高声道:“陛下!臣愚钝,虽未曾亲见这‘铁路’神异,然听忠义侯描述,其工程之浩大,恐不亚于前秦驰道,甚至犹有过之!更遑论还需耗费海量钢铁,此乃军国重器之材!如今国库虽因新政稍显宽裕,然北疆陈兵数十万,岁耗粮饷巨万,加之黄河水患时有反复,各地灾荒亟待赈济,官员俸禄、卫所军饷,何处不需真金白银?如此巨耗,户部实在无力承担!恳请陛下明鉴!”
这番说辞,立足于国家财政,有理有据,顿时引得不少官员点头附和。
王卓对此早有预料,从容不迫地回应:“杨尚书所虑,乃国家财政,臣深表理解。然请尚书放心,修建铁路之一应开销,包括钢轨、枕木、人工、土地征用等费用,皆由工业发展部独立筹措、承担,不动用户部原有预算,亦不需朝廷额外拨款。”
杨靖闻言一怔,没想到王卓竟能绕开户部预算,但他为官多年,反应极快,立刻转换了攻击角度,言辞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悲天悯人的色彩:“陛下!即便忠义侯能解决银钱的问题,那民力呢?如此绵延数千里的浩大工程,需征发多少民夫?大明立国不足三十年,百姓刚刚从元末战乱之水深火热中挣脱出来,犹如久病初愈之人,急需休养生息!若此时再行大规模徭役,透支民力,致使田园荒芜,怨声载道,恐非国家之福,重蹈亡秦覆辙之险,不可不察啊陛下!”这番话,直接站在了民心与历史教训的制高点上,极具杀伤力。
王卓心知已触及核心矛盾,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臣,朗声道:“杨尚书爱民之心,臣感同身受。然而工业发展部征募民夫,绝非旧时无偿征发徭役!工业发展部会明确公告,采用‘雇佣’制!凡参与铁路建设之民夫,工业发展部将提供高于市面佣工的、足以养家糊口的工钱,保障其饮食住宿,若有工伤疾病,亦会负责治疗并给予抚恤。此举,非但不是透支民力,实乃‘以工代赈’,能有效增加百姓收入,改善民生,使其乐于效力,何来怨声载道之说?”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不少官员脸上露出讥诮与不信。有人低声嘲讽:“听闻驸马爷为了给那安庆油田的民夫发些补贴,已是倾其所有,连御赐侯府都要变卖,甚至累及公主殿下典当嫁妆。却不知,修建这横贯南北、耗资亿万之铁路,驸马爷尚有几座侯府可供变卖?空口白话,画饼充饥,如何能取信于天下?”
这些尖锐的议论清晰地传入王卓耳中,他只是嘴角微抿,并未回头寻找声音来源,转而向御座上的朱元璋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臣,王卓,愿在此立下军令状!工业发展部,必在保障民夫生计、绝不强征滥役、所有用工皆自愿雇佣的前提下,筹措资金,完成此条铁路之修建!若因此举引发民变,或工程因资金、人力问题半途而废,臣甘愿削去爵位,领受一切国法处置!”
就在众人被王卓的军令状所震慑之时,一个清朗而冰冷的声音响起:“陛下,臣,黄子澄,反对!”
只见黄子澄稳步出班,他没有去看王卓,而是直接面向朱元璋,他的反对,并未纠缠于铁路本身的神奇与否,而是直指王卓政策的核心要害:“陛下,臣反对的,非是铁路,而是驸马所言‘雇佣’之策!徭役,乃编户齐民向朝廷应尽之义务,是田赋、丁口制度之基石,更是千年以来成法!若如忠义侯所言,工业发展部兴修铁路可支付工钱,此例一开,后世效仿,是否朝廷日后兴修水利、筑城铺路、疏浚运河,也皆需支付工钱?朝廷岁入有定数,而此类工程支出却如无底之洞,长此以往,国库如何支撑?此乃动摇国本,变更法度之始,其祸深远,尤甚于钱财之耗!”
黄子澄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剑,精准地剥开了所有技术、财政的争论表象,露出了底下最残酷的真相——制度与权力的博弈。
王卓听着黄子澄条理分明却寒意刺骨的质问,看着周围大多保持沉默或眼神中透露出赞同的官员,再抬头望向那御座上,自始至终如同泥塑木雕般、深不见底的皇帝朱元璋,内心一片冰凉彻骨。他忽然间彻底洞悉了这场争论的本质。
这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他们反对的,或许并非铁路所能带来的实际效益,他们恐惧的,是王卓正在试图撬动的基石。“徭役”二字,不仅仅代表着无偿劳动,它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权力结构,是朝廷(以及依附其上的官僚阶层)能够低成本、甚至无成本驱使亿万百姓的绝对权力象征。
一旦“有偿服役”被确立为合理、合法甚至更高效的常态,他们手中这根最方便、最顺手的权杖就将失效。这无异于从根本上削弱了他们赖以生存和统治的根基。
这就像一个亘古不变的悖论:既得利益者,其地位的维持,往往依赖于底层存在大量廉价、甚至无法议价的劳动力。若人人都能通过自由、有偿的劳动获得尊严与富足,那么“劳心者治人”的优越感与特权,又将依附于何物?
而朱元璋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明确的表态。这位出身布衣、深谙权力之道的开国皇帝,他凭借其超凡的洞察力,或许能预见铁路在军事与经济上的巨大战略价值,甚至能模糊感受到工业化所带来生产力的提升。
但恰恰是这种生产力的爆炸性发展,必然要求并催生与之匹配的、全新的社会关系与制度。皇帝,作为这套延续千年的封建体系最大、最顶端的既得利益者和守护者,他内心深处,真的愿意看到那套他亲手强化、用以牢牢控制每一个阶层、确保朱家江山永固的“洪武体制”,被这来自异世的铁轨碾得松动、乃至最终崩解吗?
答案,似乎就写在他那毫无波澜、却重若千斤的沉默里。
王卓孤身站在宏伟而空旷的奉天殿中央,感受着从丹陛之上和朱紫大臣行列中传来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冰冷阻力。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要铺设的,不仅仅是跨越山河的铁轨,更是要与一个延绵数千年、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体系正面碰撞。这条工业化之路,注定荆棘密布,每一步都将比铸造钢轨本身,艰难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