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心理诊所的隔音效果极佳,厚重的实木门将陈默与外界彻底隔绝。
诊室内温度适宜,柔和的米色墙壁和暖色调的灯光试图营造一种安全的包裹感,但空气中过浓的消毒水气味,却隐隐刺激着陈默的神经。
他坐在柔软得过分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这是一个既显配合又暗含警惕的姿态。
赵雪医生坐在他对面,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她约莫四十多岁,身着合体的白色医师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嘴角带着职业性的、令人放松的浅笑。
她面前放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指尖偶尔在上面轻点,记录着关键信息。
“陈先生,感谢你的信任。请放轻松,这里的一切谈话都是保密的。”
赵雪医生的声音舒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节奏感,“你可以慢慢告诉我,是什么困扰让你来到这里?”
陈默深吸一口气,决定采取一个相对坦诚但有所保留的开场。
他需要专业帮助,但直觉告诉他必须谨慎。“赵医生,我最近……被一系列非常逼真、且具有重复性的梦境所困扰。它们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甚至开始干扰白天的精神状态,让我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有些……混乱。”
他避开了“即视感”、“记忆碎片”等更尖锐的词汇,先从普遍认可的“梦境困扰”切入。
“重复性的、逼真的梦境,确实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困扰。”
赵雪医生表示理解,轻轻点头,“你能描述一下这些梦的大致主题或让你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吗?不用追求细节,感受为主。”
这是一个开放而安全的问题。
陈默斟酌着说:“场景很模糊,大多是……黑暗、混乱,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声音,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谁。”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雪。
她的表情始终保持着专业的倾听姿态,没有异常。
“听到熟悉的声音却无法识别,这确实会引发焦虑。”
赵医生记录着,语气平和,“这种压迫感和混乱感,在您近期的工作或生活中,有没有可以对应的压力源呢?比如,流感期间的工作强度很大。”
引导转向现实压力。
这是标准流程。
陈默顺着她的话说:“工作压力确实存在。但奇怪的是,这些梦带来的感受,与工作压力带来的疲惫感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源自深处的恐惧,仿佛在提醒我忽略了什么极其重要、甚至危险的事情。”
他尝试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警示”感。
赵雪医生的笔尖在平板上停顿了半秒,随即继续滑动。“‘忽略重要事情的恐惧’,这种感受很常见。我们的大脑有时会通过梦境来放大我们对现实隐患的担忧。你提到‘危险’,这种对危险的预感,在梦里有没有更具体的指向?”
她在深入,但依旧框定在“梦的象征意义”范围内。
陈默决定稍微加码:“具体的……很难形容。但有一种感觉很清晰,就是‘不对劲’。好像身边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记忆,都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膜,看似正常,实则……”
他寻找着合适的词,“……脆弱,或者虚假。”
当“虚假”这个词出口时,陈默注意到赵雪医生交叠的膝盖不易察觉地换了一下位置。
虽然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这是一个细微的紧张信号。
“现实感丧失是焦虑症的典型症状之一。”
赵医生的解释迅速而专业,仿佛早已准备好应对这类描述,“它会让人产生一种疏离感,好像生活在玻璃罩里,看得到外界,却无法真实触碰。这很可能与你的长期压力和睡眠剥夺有关。”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
陈默内心的怀疑动摇了一下,难道真是自己压力过大?
但他不甘心,决定再试探一次,这次更具体一点。
“赵医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但除了感受,还有一些……生理反应。每次我试图用力去回忆或者捕捉那些梦的细节时,就会引发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什么在阻止我思考下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阻止思考的头痛……”赵雪重复了一遍,她的语速比刚才略慢了一丝,“这种躯体化症状,确实表明潜意识的冲突非常强烈。强行突破这种‘阻止’,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抬起眼,目光更加专注地看着陈默,“陈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不建议患者执着于挖掘梦的‘真相’,那可能会加重心理负担。我们更应该关注如何缓解你的焦虑和头痛,改善睡眠质量。”
她的反对开始变得明确,但理由依旧基于保护性原则。
陈默感到一丝挫败,但对方越是回避“挖掘”,他越是觉得其中有蹊跷。
他换了一种方式,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赵医生,我理解您的谨慎。但对我来说,这种‘不明不白’的状态本身就是最大的痛苦。如果这些梦只是压力的产物,我愿意接受治疗。但我需要先确认这一点。我听说……
催眠治疗可以帮助安全地探索潜意识,甚至厘清一些记忆的困扰。不知道我这种情况,是否适合尝试?”
他终于抛出了“催眠”这个词。
这是他的主要目的,也是一次关键的试探。
赵雪医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靠了靠,拉开了微小的距离。
她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似乎变得有些公式化。
“催眠……”
她轻轻推了一下眼镜,“它是一种有效的工具,但并非没有风险,尤其对于正处于现实感不稳定状态的患者。在您目前的情况下,进行催眠,尤其是试图回溯可能带有创伤色彩的‘梦境’,有可能会加剧现实与想象的混淆,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精神应激。我认为,这不符合‘不伤害’的首要原则。”
她的拒绝非常坚决,理由冠冕堂皇。
陈默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伪装。
就像他看到父母眼中的异样一般。
可惜。
他看到的是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神,充满了专业的笃定。
然而,就在她说完“不伤害原则”时,她的视线似乎无意中扫过陈默左后方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温湿度计,然后迅速收回。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默心中的疑云再次聚拢。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确认动作吗?
确认环境?
还是确认某种……监控?
陈默都快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
“我明白了,安全第一。”
陈默没有继续争辩,他不是这个专业的大能,正面冲突毫无意义。
他表现出被说服的样子,略带失望地叹了口气,“那……依您看,我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看到陈默“退缩”,赵雪医生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鼓励:“我们先从认知行为疗法开始,配合一些温和的抗焦虑药物,目标是稳定你的情绪,改善睡眠,增强现实检验能力。等你感觉好一些,我们再来探讨那些梦的象征意义,或许到时你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迷雾,当我们自身足够明亮时,自然会散去。”
她的话语充满了隐喻,听起来充满智慧,但陈默却听出了一种引导他“向内看”、放弃向外探寻的意味。
“谢谢您,赵医生。”
陈默接过她开具的处方和放松训练建议,站起身,“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好好休息,陈先生。下周同一时间,我们再见。”赵雪医生也站起身,送他到门口,笑容温和。
走出诊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陈默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回想着诊疗室内的一切。
赵雪医生的每一句话都符合逻辑,每一个拒绝都基于专业考量。
然而,那些细微的异常——提到“虚假”时变换的坐姿,提到“阻止”时放缓的语速,拒绝催眠时坚决的态度,以及那个瞥向墙角的眼神——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这场博弈,他看似输了,没有获得想要的催眠治疗。
但他获得了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强烈的暗示——这个看似帮助他的专业系统,可能正在试图掩盖什么。
赵雪医生与其说是在治疗他的“妄想”,不如说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某种“正常”的假象。
他没有得到答案,但怀疑的种子已深深植根。
下一步,他不能再寄希望于任何“权威”的指引了。
真相,必须靠他自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都市迷雾中,亲手揭开。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处方单,那张纸此刻感觉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真正的“药方”,或许藏在那座在噩梦中反复出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购物中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