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河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暮春时节的衡州,总浸润在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与温热里。湘江浩渺的水汽,如同一条无形的巨纱,终日在城郭与远山间缠绕、氤氲,使得那些本该棱角分明的山峦轮廓,变得影影绰绰,仿佛水墨画上不慎滴染的淡墨,洇开了一片朦胧。

战争的铁蹄尚未直接践踏这片土地,但那股由北向南蔓延而来的紧张与萧条,已然如同无声的瘟疫,渗入了衡州城的骨髓。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面色多是凝重,市集不复往昔喧哗,摊贩稀疏,货物也显得寡淡,偶尔有几声叫卖,也很快湮没在沉闷的空气中,带不起一丝生气。

戚睿涵与董小倩牵着马,默然行走在这略显沉寂的街道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更反衬出周围的空寥。

戚睿涵早已习惯了明末的动荡,但每一次目睹民生之艰,心头仍不免压上重石。他身形挺拔,面容因常年奔波而略显风霜,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此刻,那眼底深处正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同湘江上化不开的浓雾。

董小倩侧过脸,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宇间。她一身利落的劲装,衬得身姿矫健,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关切。“元芝,”她声音轻柔,如同春风吹拂柳梢,“你真有把握说服桂王?他毕竟是朱明宗室,血脉相连,这份羁绊,非同小可。”她深知朱由榔与戚睿涵的结义之情,也明白宗室身份对于这位桂王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枷锁。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芬芳与潮湿水汽的空气,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一并排出。“正因他是我的义兄,更因他是朱由榔,而非冥顽不灵之辈,我才觉得有必要走这一趟。”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理性的分析:“于公,大明气数已尽,朱由崧倒行逆施,排除异己,连史可法、马士英这等重臣都难容,更是背信弃义,欲对诚心归顺的顺王下毒手。天下苦明久矣,人心离散,大顺方是希望所在。于私,”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微苦的弧度,“我不愿见义兄为这艘千疮百孔、必将沉没的破船陪葬。血脉是羁绊,但不应是束缚命运的枷锁。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我相信他懂得这个道理。”

他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座依稀可见的王府轮廓,语气转为深沉:“至于把握……世事如棋,乾坤莫测,谁能说有十成把握?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但无论如何,这一趟,必须走。”

董小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了解戚睿涵,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而坚韧的心。他做出的判断,往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若能兵不血刃地说服桂王朱由榔归顺,拿下湖广,无疑将极大加速天下一统的进程,让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早日迎来安宁。这份愿景,支撑着他们一路前行。

桂王府的朱红大门依旧巍峨,保持着亲王的规制,但门庭却比戚睿涵记忆中冷清了许多。石狮无言,漆色在潮湿空气中显得有些黯淡,昔日往来不绝的车马轿舆不见踪影,只有几名侍卫肃立,神情警惕中透着一丝落寞。通传之后,两人很快被引了进去。府内庭院深深,廊庑寂寂,偶尔走过的仆役也都低眉顺眼,脚步轻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朱由榔在书房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常服,未戴冠冕,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束起。面色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如同晕开的墨迹,诉说着连日来的失眠与焦虑。见到戚睿涵和董小倩,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随即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

书房内只剩下三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霉味。窗外,几株芭蕉叶阔大而略显蔫软,无人打理的花圃中,杂草已悄然侵占了几分领地。

“元芝,小倩姑娘,别来无恙。”朱由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如今局势纷乱如麻,你们此刻前来衡州,想必不是为了与为兄叙旧话家常吧。”他的目光落在戚睿涵脸上,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了然的沉重。

戚睿涵拱手,神色郑重,开门见山:“义兄明鉴。小弟此次冒昧前来,实非为私谊,乃是为义兄,为这湖广万千军民的前途命运而来。”

朱由榔轻轻叹了口气,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盆因疏于照料而叶片卷曲、色泽黯淡的花草,仿佛那便是他自身处境与大明江山的写照。

“是来劝降的吧。”他的语气平淡,不是疑问,而是带着疲惫的陈述,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是劝义兄择良木而栖,顺天应人。”戚睿涵纠正道,语气愈发诚恳,“义兄,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如镜。朱由崧在北京倒行逆施,忠奸不分,连史可法、马士英这等股肱之臣都不能见容,更是背信弃义,撕毁盟约,欲对诚心归顺的顺王行不仁不义之举。天下有识之士,早已心寒。民心向背,岂在朱明?反观大顺,自永昌皇帝以下,励精图治,整顿吏治,轻徭薄赋,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昔日联顺抗清,谁是真的为国为民,奋不顾身,谁是为一己私利,首鼠两端,义兄身处其间,亲身经历,当有深刻体会。”

朱由榔转过身,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中挣扎的痛苦之色愈发浓重:“元芝,你所言种种,我何尝不知?陛下……他确有许多不是,令人失望透顶。但你我既为兄弟,当知我的难处,我的枷锁。”

他抬手,指尖拂过身上常服的纹路,仿佛能触摸到那无形的亲王重担:“我乃太祖高皇帝血脉,大明宗室,世代受国恩浩荡。若我朱由榔,身为亲王,率先降顺,他日魂归九泉,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这‘投降’二字,千钧之重,系着朱家三百年的声誉,系着无数人的眼光……我,我担不起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苦涩,“这身血脉,这份身份,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是烙在骨子里的枷锁。”

书房内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清脆却更显空寂。董小倩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目光低垂,她知道,此刻是男人之间,更是背负着不同命运的义兄弟之间的对话,任何外界的干扰都是多余的。

戚睿涵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紧紧锁住朱由榔游移的视线:“义兄,你口口声声所说的责任,究竟是对朱姓一家的责任,还是对天下亿兆百姓的责任?太祖高皇帝当年起于微末,提三尺剑,兴义兵,为的是什么?是为推翻暴元,解民倒悬,救斯民于水火。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见到今日之大明,君主昏聩不明,官吏贪腐成风,党争内斗不休,民生凋敝不堪,致使鞑虏乘虚入寇,山河破碎,社稷飘摇,他是否会痛心疾首,是否会捶胸顿足?是否会认为,这个由他亲手缔造的王朝,已然彻底背离了他当年的初衷与誓言?”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朱由榔心中激起更深的波澜,然后才继续道,语气放缓,却更显力量:“如今,大顺崛起于草泽,犹如当年太祖。李自成并非只知烧杀抢掠的流寇,其政策法令,多有利于民,安抚流亡,恢复生产,此乃有目共睹。反观朱由崧,可还有一丝一毫太祖皇帝那般恤民之心、进取之志?义兄,执着于一棵已然从根柢腐朽的巨木,只因它挂着‘大明’的旧日名号,而忽视旁边正在蓬勃生长、充满生机的新苗,这并非忠义,而是迂腐,是刻舟求剑啊。大明之气数,非人力可挽回,此乃天道循环,非战之罪。若真为朱明列祖列宗计,保全宗庙血食不致彻底断绝,使湖广乃至天下百姓不再受无谓战火蹂躏,方是真正的孝道,才是真正不负太祖皇帝救民于水火之真精神!顺势而为,归附大顺,并非背叛,而是顺应天命人心,承继太祖之志,在这破碎山河之上,开启一个新的篇章。”

戚睿涵的话语,一句句,一字字,如同重锤,敲打在朱由榔的心防之上,又如同利刃,剥开他层层包裹的犹豫与彷徨。朱由榔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因激动而泛红,时而因颓然而灰白。他喃喃重复着那几个字:“顺应天命……开启新篇……”这些念头,他何尝没有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思量过,只是那宗室的包袱太重,那“贰臣”的骂名太刺眼,让他始终难以迈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义兄,”戚睿涵的语气再次放缓,注入了更多真挚的情感,他提起旧事,“还记得当年在武昌,我们并肩作战,共御鞑虏吗?还记得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时的誓言吗?‘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福祸相依,共患难!’如今,便是我们兄弟,乃至天下苍生,最大的患难关头。我不愿见你被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归顺大顺,以义兄之才德,依然是桂王,可保宗族无恙;湖广军民可免刀兵之灾,生灵免遭涂炭;你也能摆脱这腐朽朝廷的束缚,真正一展胸中抱负,为这天下黎民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难道不比为一个昏聩之君殉葬,为一个早已虚无缥缈、不得人心的‘名分’而苦苦挣扎,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吗?”

朱由榔久久不语,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他踉跄着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紫檀木桌面,那上面,还随意搁着几份来自南京朝廷的公文,不是催促进兵,便是索要粮饷,字里行间充满了苛责与一种大厦将倾的无力感。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军中士卒面黄肌瘦、衣甲不整的模样,闪过衡州街头听闻加税诏令时百姓那麻木而又隐含着怨愤的眼神,再对比戚睿涵所描述的大顺治下,西安等地逐渐恢复的秩序与生机……那强烈的反差,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神经。

许久,朱由榔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虽然布满了血丝,但先前那份剧烈的挣扎与痛苦,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平静,以及一丝潜藏深处的决断光芒。他看向戚睿涵,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元芝,你……你且容为兄好好想一想。此事,关乎太多人的身家性命,关乎湖广一地的气运兴衰,我……需要一些时间。”

戚睿涵心中明了,朱由榔的心防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最后的坚持正在瓦解,此刻需要给他一个独自权衡、说服自己的空间。他郑重地拱手,语气诚恳:“理应如此。此等大事,自当深思熟虑。小弟与小倩便在城中驿馆等候义兄的消息。”

是夜,衡州城被浓重的夜色包裹,万籁俱寂,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宁静。桂王府内,朱由榔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戚睿涵日间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依旧在他耳边回响,与现实中朝廷的昏聩、军民的困苦、粮饷的匮乏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理智与情感。他悄悄起身,未惊动已然熟睡的王妃,只唤了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侍卫,换上便服,牵马出了王府侧门,径直往衡州城外的军营而去。

夜色下的军营,并未沉睡,反而弥漫着一种压抑而不安的骚动。并非操练的号角,也非备战的喧嚣,而是一种源自饥饿与失望的低沉嗡鸣。朱由榔未惊动任何将领,示意侍卫远远等候,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潜入普通士兵驻扎的营区。隔着薄薄的营帐,里面传来的低声抱怨与议论,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唉,又是这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粒数都数得清,肚里没食,哪有力气扛刀枪……”

“听说朝廷拔下来的饷银,还没出京城就被扒了几层皮,到咱们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上面的老爷们倒是脑满肠肥……”

“打顺军?凭啥跟人家打?人家李闯王好歹给穷苦人分田减赋,咱们这些大明正牌官兵,连顿饱饭都混不上!”

“是啊,这仗打得憋屈。桂王殿下人是仁厚,可……可这大明朝,怕是真不行了,根子烂透了。”

“军费?军费还不都紧着陛下的嫡系中央军?咱们这些地方藩王的队伍,跟后娘养的似的,能有点残羹冷炙就不错了。”

“嘿,中央军也好不到哪儿去,上个月山西那边为啥溃败得那么惨?还不是因为朝廷层层克扣粮饷?田雄将军多好的将领,不过是想为手下弟兄争点活命钱,就被陛下……唉!”

“小声点,不要脑袋了?”

……

朱由榔默默地听着,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的心,随着每一句抱怨,每一声叹息,一点点向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渊。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炊事营附近,借着插在土垒上火把摇曳微弱的光线,看到那几只巨大的粥桶里,汤水清澈,米粒稀疏,确实几乎能映出人影来。一股混合着羞愧、愤怒与无力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想起当年抗清之时,条件虽也艰苦,但军粮至少能保证士卒们基本果腹,维持战斗力,何曾想过会窘迫至斯?这残酷的现实,与戚睿涵描述的对比,是如此鲜明,如此刺眼,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又想起白日在府中,王妃也曾隐晦地向他提及,王府的用度已被一削再削,连宫中日常用物的采购都已显捉襟见肘,仆役的赏钱也许久未发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他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这个他身为宗室、誓死效忠的王朝,从根子上已经彻底烂透了,它的肌体已经坏死,无法再有效运转,无法再给予它的军队和子民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它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由榔在军营边缘黑暗的角落里站了许久,任由夜露浸湿了他的衣襟,寒意顺着肌肤渗入骨髓。他抬头望天,暮春的星空本该璀璨,今夜却因薄云笼罩而显得分外黯淡,寥寥几颗星子微弱地闪烁着,仿佛象征着大明那摇摇欲坠、即将熄灭的国运。

终于,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带走了他体内所有的犹豫、彷徨和那沉重的枷锁,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散去,露出了如寒星般冷冽而决断的神色。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挣扎着穿透衡州上空的薄雾,将金色的斑点洒在驿馆窗棂上时,戚睿涵和董小倩被院落外传来的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他们推开窗户,只见一名身着王府服饰的侍卫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驿馆门前,恭敬地递上了一封密封好的信函。

信笺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檀香,上面的字迹是朱由榔亲笔,力透纸背,却只有简短的一行:“元芝吾弟,兄已决断,可来王府一观。”

戚睿涵与董小倩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一丝终于落地的轻松。他们迅速整理好衣冠,再次策马前往桂王府。

远远地,尚未抵达王府正门,他们便看到了那面高高飘扬在王府门前旗杆上的巨大旗帜——昨日还赫然悬挂、象征着大明皇权的明字杏黄旗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硕大、在清晨微凉空气中猎猎招展、无比醒目的“顺”字大旗。那旗帜的红色,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悄然降临。

旗帜之下,朱由榔身着正式的亲王蟒袍,头戴翼善冠,神情肃穆庄重,却不见昨日的疲惫与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平静,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释然。他的身边,站着湖广总督何腾蛟与巡抚堵胤锡,两人脸上神色复杂,交织着无奈、彷徨,但最终都归于一种面对现实的沉默与认同。再其后,是衡州城内的主要文武官员,以及许多闻讯自发聚集而来的军民,人群黑压压一片,窃窃私语声中,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骚动与对新秩序的期盼。

见到戚睿涵二人走近,朱由榔主动迎上前几步,紧紧握住戚睿涵的手,他的手掌微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元芝,你所言不错。为一家一姓之虚名,死守一名存实亡之朝廷,而置湖广万千军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此非仁,非义,亦非智。为兄愿率湖广全体官民,归顺大顺,望永昌皇帝能体恤苍生,不负天下万民之望。”

他的话音落下,场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混杂着欢呼、议论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显然,桂王的这个决定,符合了绝大多数人在乱世中求生、求安定的内心期盼。

戚睿涵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彻底落地,他反手用力握住朱由榔的手,语气坚定:“义兄今日之抉择,乃深明大义之举!湖广百姓幸甚!天下苍生幸甚!小弟必即刻上书,向永昌皇帝详细禀明义兄顺应天命、顾全大局之功!”

至此,湖广大局,尘埃落定。

几乎就在戚睿涵成功说服朱由榔的同时,另一条更为南方的战线上,李自成御驾亲征的大顺主力,已携雷霆万钧之势,突破了重重关隘,兵锋直指广西边境。

广西巡抚瞿式耜,是明末难得的能臣干吏,素以忠贞清廉、操守严正着称,在士林中声望颇高。然而,对于出身草莽的农民军政权大顺,他内心深处总存着一份士大夫固有的隔阂、疑虑,甚至是难以言说的排斥。而他麾下的参军张同敞,乃万历朝名臣张居正之曾孙,家学渊源,性格刚烈耿直,对明朝的忠诚更是刻入骨髓,近乎一种信仰。面对顺军压境的巨大压力,桂林城内的气氛,比起衡州,更为凝重,更为肃杀,大有一番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然而,现实的困境是无法仅靠忠诚和气节来弥补的。广西明军的粮草供应,早已陷入了绝境。南京朝廷的调拨文书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而地方上的搜刮也已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军营里,怨声与饥饿相伴,士兵们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蜡黄,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是夜,桂林明军大营虽然灯火通明,巡夜士卒的身影依旧在走动,但整个营区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躁动与不安。

张同敞按剑巡视营区,他听到的不再是昔日慷慨激昂的请战之声,也不是同仇敌忾的杀敌誓言,而是此起彼伏、难以抑制的抱怨声和因饥饿而引发的腹鸣。他走到一处较小的篝火旁,看到几名面黄肌瘦的士兵正围着一口冒着微弱热气的铁锅,锅里翻滚着几乎看不见任何油星的野菜汤,旁边散乱地放着几个黑乎乎、干硬得能磕掉牙的粗面饼子。

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抬起缺乏神采的眼睛,看到张同敞,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参军大人,您看……这,这清汤寡水的,怎么吃啊?以前跟着您和瞿抚台打清虏的时候,再难,再苦,也没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守城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用木棍无意识地搅动着锅里的野菜,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张同敞心上:“唉,娃子,别说了。俺听老家来的人讲,顺军那边,当兵的至少能吃上饱饭,偶尔还能见点荤腥,军饷也能按时发,还能往家里捎几个钱……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没意思,咱们这是在为谁拼命啊?”

张同敞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看着那锅映着篝火、却清可见底的汤水,又俯身拿起一块粗面饼子,入手冰冷坚硬,他用力掰了掰,饼子几乎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几道白痕。他的心,如同这冰冷的饼子一样,慢慢沉了下去,沉入无边的寒渊。

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张居正,当年以雷霆手段推行改革,充盈国库,整顿边备,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欲挽大明于既倒。再看今日之大明,竟连前线将士最基本的果腹都无法保证,任由他们饿着肚子守卫疆土。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悲哀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的全身。

忠君爱国,固是士大夫立身之本,是刻在骨子里的操守。但当“国”已不国,政令不出宫门,“君”已不君,昏聩猜忌,只知道盘剥地方、清除异己,那么,让自己的士兵饿着肚子,拿着残缺的武器,去为一个注定失败、毫无希望的王朝殉葬,这难道就是正确的选择吗?就是真正的忠义吗?

张同敞想起了被朱由崧寻由下狱的史可法、沐天波等一批忠良,想起了北京城乃至南京朝堂上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嘴脸,再对比他多方打探到的,关于李自成在西安府等地推行的一系列恢复生产、整顿吏治、安抚流民的新政……心中的那座名为“忠诚”的坚固壁垒,开始发出清晰的、碎裂的声响,那长久以来维持的天平,无可挽回地开始倾斜。

在那个漫长而煎熬的深夜,张同敞独自一人在军帐中徘徊良久,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仿佛卸下心头重负的决定。他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悄然牵出坐骑,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策马奔出桂林城,径直向着顺军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自成在中军大帐接见了他。这位崛起于草泽、如今已君临半壁江山的大顺皇帝,历经了无数血火洗礼,面容更显沧桑,目光却愈发深邃沉静,不怒自威。他并未因张同敞是敌方核心参军而有所怠慢或轻视,反而给予了相当的礼遇,命人看座。

张同敞并未迂回,直接坦然表明了来意,声音因连日疲惫和内心激动而略带沙哑:“陛下,罪臣张同敞此次冒死前来,非为个人之前程富贵,实为广西一省军民之性命请命,亦为心中一点未泯之良知,不得不言。”

他详细陈述了桂林明军粮草断绝、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的窘迫现状,也坦诚了地方官府为了筹措军饷与清军对峙时遗留的亏空,而与本地百姓之间因强征硬派所产生的尖锐矛盾,民生已困苦到极点。

“陛下,”张同敞言辞恳切,目光坦诚,“大明如朽木,内部蛀空,已不可支撑。朱由崧昏聩,朝廷糜烂,政令不通,纵有瞿式耜大人与罪臣等竭力维持,呕心沥血,亦难挽狂澜于既倒,难补苍天于既裂。再战下去,无非是徒增桂林城内外的累累白骨,令广西大地血流成河而已。同敞……愿返回桂林,竭力说服瞿式耜大人,为保全广西一方生灵,为避免无谓伤亡,开城……归顺。”他将“百姓安危”四字,重重地放在了一切考量之前。

李自成端坐于上,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他凝视张同敞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参军,朕早闻你乃忠良之后,张江陵先生风骨,犹存于世。亦知瞿式耜是难得的能臣干吏。若能免动刀兵,使广西百姓免受战火荼毒,使将士免遭无谓死伤,此乃大善之事,功在千秋。朕在此,可向你承诺,若桂林城能幡然醒悟,归顺大顺,朕必善待瞿卿与你,量才录用,绝不追究前事。广西所有官吏,只要真心归附,皆可量才叙用。至于广西百姓,朕当推行新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张同敞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他离座,深深一揖到底:“有陛下此言,敞心稍安矣。请陛下容敞即刻返回桂林,必将陛下之仁德与承诺,转达瞿式耜大人,陈说其中利害。”

得到李自成首肯后,张同敞未作片刻停留,立刻策马返回桂林城。回到城中,已是次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的时刻。他径直前往巡抚衙门,求见瞿式耜。瞿式耜同样一夜未眠,正在书房中对着地图长吁短叹,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见到张同敞风尘仆仆、面带复杂神色归来,他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手中端着的茶盏微微一顿。

“汝师,你……你昨夜去了何处?莫非是……去见那李自成了?”瞿式耜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同敞没有隐瞒,也无从隐瞒。他将自己在顺军营中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李自成那番明确的承诺,以及自己一路归来所见明军士气之低落、桂林城内民生之困苦,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告知了瞿式耜。

最后,他痛心疾首,语气沉痛地说道:“瞿公,学生知道,‘投降’二字,重于泰山,于您,于我,皆是毕生名节所系,清誉所累。我等自幼读圣贤书,忠君爱国,乃立身之本分。然则,学生近日反复思量,忠君之上,尚有爱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圣贤之训。如今君不君,国已不国,朝廷不能保境安民,反成累赘。我辈若只为成全自身之名节,而置满城军民性命于不顾,强逆大势,致使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这与圣贤所教诲的‘仁政’,‘仁心’,岂非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李自成虽出身草莽,然观其入主西安后之政令,确有安民之心,抚民之实,而非传言中那般暴虐无道之徒。大势如此,天命或已更易,强逆无益啊,瞿公!”

瞿式耜久久不语,仿佛化作了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渐渐被晨曦驱散的黑暗,以及街道上那些为了生计早已起身、却依旧面有菜色、步履蹒跚的百姓身影。他又想起不久前,有士兵因极度饥饿而失控抢夺民粮,引发了军民之间的激烈冲突,虽被他以铁腕手段弹压下去,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与怨恨情绪,已在军中乃至民间如野草般蔓延,无法根除。

他想起自己这数月来,接连不断上奏朝廷,恳请拨发粮饷,字字血泪,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应,朝廷来的文书,除了空洞的催促进兵,便是推诿责任的指责。

他想起之前为了抗清,广西狼兵虽然艰苦,不至于顿顿大鱼大肉,但至少餐餐能见油腥,米饭管饱,士气高昂,可战可守。可现在……他方才巡视厨房,亲眼看到给普通士兵准备的早饭,真的只有一碗能数得清米粒、几乎与清水无异的稀粥,配上一点点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与记忆中的景象形成了无比残酷而刺眼的对照。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士气,如何能战?凭什么去战?拿什么去抵挡兵锋正盛、士气如虹的大顺雄师?

坚守,意味着必然是惨烈的城破人亡,意味着他瞿式耜和张同敞或许能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忠臣”的虚名,但代价是无数桂林军民的血肉,是广西一地遭受更严重的破坏。投降,固然要背负“武臣”、“降臣”的骂名,为清流所不齿,却极有可能换来一城生灵的保全,换来广西尽早结束战乱,恢复秩序与生产,让百姓有一条活路。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虚幻的、身后的忠臣名节,一边是沉甸甸的、眼前的万千性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

不知过了多久,瞿式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背似乎比以往更加佝偻了一些,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倦怠与挣扎后的痕迹,但那双原本充满焦虑和痛苦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清明,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

瞿式耜看着眼前焦急等待、眼中布满红丝的张同敞,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罢……了,罢了……个人之名节,如何与一省之生灵相比……千秋功罪,任由后人评说吧……汝师,你去……准备吧……开城。”

当日上午,天色大亮,桂林那沉重而高大的城门,在无数双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被缓缓推开。广西巡抚瞿式耜、参军张同敞,率领着桂林城内剩余的文武官员,身着素服,未带兵器,徒步出城,向着城外严阵以待的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御驾所在,正式投降。

没有预想中惨烈至极的攻防战,没有血流成河的厮杀,一面崭新的、象征着大顺政权的顺字大旗,在桂林城头被缓缓升起,迎着南方的风,猎猎飘扬,彻底取代了那面早已褪色、破损、象征着腐朽王朝的明字旗。

消息通过快马,迅速传到已定局的衡州。当时,戚睿涵正与桂王朱由榔,以及何腾蛟、堵胤锡等人,在王府内详细商议湖广归顺后的官员安置、军队整编以及安抚地方等具体事宜。闻听广西已定,瞿式耜、张同敞率众归顺,在场众人,虽心思各异,但大多都流露出一种欣慰与感慨交织的神情。天下统一的步伐,又扫清了一个巨大的障碍,向前迈进了无比坚实的一步。

商议间隙,戚睿涵独自走到王府回廊之下,凭栏远眺。南方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舒卷。衡州与桂林,两位核心人物,两种不同的心路历程,最终都走向了同一个历史的归宿。

这是旧时代士人坚守的义理,在残酷的现实和民生疾苦面前,不得不做出的痛苦妥协与转变,更是人心向背、天命更易的最终体现。旧的王朝在自身的极端腐朽与外部新生力量的冲击下,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新的秩序,正在这血与火、妥协与抉择、痛苦与新生的交织中,逐步建立起来。

他想起还在另一个时空等待的白诗悦、袁薇,想起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董小倩,想起一同穿越至此、和他共同制作现代装备的李大坤,甚至也想起了那个因背叛而最终伏法的张晓宇,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如同这眼前的湘江水,奔流不息,难以平静。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停歇。个人在其中,或奋力推动,或无奈顺应,或被裹挟前行,但终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这时代车轮的碾过。

戚睿涵望着南方,那里是已然平定的广西,更远处,或许还有未尽的烽烟。戚睿涵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仿佛是对自己使命的确认,也是对这片饱经沧桑、即将迎来新生的古老土地,最深沉的祈愿:

“快了,就快了……这漫漫长夜,这纷飞战火,终将过去。”

书河书屋推荐阅读:重生归来后,大佬说他甘愿当替身亿万神豪靠缺德惊爆全球两张藏宝图穿书误入反派团我和反派师兄谈了成神风暴万域神芒天荒神域恋综后和死对头感情变质天行剑祖致我亲爱的探灵博主从为地虎侠正名开始陆总别求了,夫人已被宠上天名柯穿越:系统他们偏心安室透岁月如梦!我被逃婚的未婚夫带回家了大雍翻译官轻吻她替身死遁后,京圈大佬急疯了惊世女将:我的空间藏雄兵同时穿越:不吃牛肉养成系之小狼狗重生后,我把渣夫卖了一百万亲妈修仙回来后,受气包们杀疯了太子只准我生娃,压力有些大!八零嫁绝嗣首长多胎后,全员破防重生:蛇蝎毒后浮沉一世是清欢丹仙重生,夺舍娇俏女掌柜诱她失控,小商总化身男妖精武魂之翼死在韩娱UMA合集天地日月神域败家王爷,富婆王妃穿书成女配:只为泡男二重生之摄政王妃太嚣张这个白猫有点坏修仙到处薅羊毛这末世过得也太滋润了!四合院的普通人生重生后中奖8亿怎么花重生之娇软小王妃我堂堂炮灰小师妹,贱一点怎么了崩坏:守梦的无想者姐姐你马甲掉了风水特卫局玩恐怖游戏吗?包对象的那种天灾:沃利贝尔日落无涯【刑侦】就打个篮球,却成了天选之子鬼片世界:正派的我,越走越歪了
书河书屋搜藏榜:锦鲤弃妇:大吉大利,今日和离电霸厨娘小俏媳之带着全家致富穿越之农家老四失业后,我从位面交易开始致富绑定交换系统后,上交国家当首富阴阳秘术之鬼瞳重生后,将军嫂嫂想娶我你想抄家,问过我公主媳妇了吗?三国经销商迷局密说他爱上了土包子女生斗罗:开局教皇祭天穿越废物世子,开局申请发配边疆快穿:炮灰男配要翻身【娱乐圈】脸蛋天才是怎样炼成的末日穿六零的快乐生活戏仙记穿成反派儿子的亲女儿?开局融合巅峰雷阿伦,我单骑救主咸鱼被迫在修仙界搞内卷希腊神话:诸神宠儿四合院:万岁军退伍,掌权保卫处豪门弃妇被迫走红了全是孽缘男主绝嗣?她靠系统母凭子贵!那片天空那片云反派心尖黑月光假太监:皇后请排队,我是真忙不过来啊!年少情深:阎少的撩人甜妻不好追创世穷神揽青华鬼灭:我的哥哥是上弦和初始剑士是六眼,也是火红眼天剑之剑回到最初,我说我喜欢你小小夫君殇祭茅山道士传奇2在柯南世界里柯学开挂望川忘川她夺夺夺夺夺夺夺夺夺夺我气运!纵横诸天:我能无限许愿!醉哑公子他偏要以下犯上死神之鬼差开局死亡缠绕,库里跟我学灌篮镜灵世界怀了死对头的崽后我跑路了绑定系统,农门长姐靠打人致富
书河书屋最新小说:综影视:助您梦想成真你照顾你闺蜜老公,我照顾你闺蜜凡人虫仙:从废灵根到万蛊之主鬼眼道士我的阴债有点多hp之努力百年终于回到原世界大案要案详情录一年跑了208个龙套后她德云社:爱情也许美好学渣穿越:我在星际荒野求生暗夜行者:恶系大师之路网游重生无双天下辅警黎明能当销冠的演员才是真巨星四合院:碾碎易中海,绞杀聋老太强汉之墨色如血幕后黑手从校园开始缅北:强迫臣服综武:收徒万倍返还,抄底小龙女穿越到清末民国求生的小孩贝利亚:我家有只会说话的杰顿九皇子被贬,开局召不良帅定天下我靠双眼!从寒门到权倾天下仙尊归来扭转乾坤永恒模组:我以灾厄铸神环大夏书圣大衍启元当秦始皇读完凡人修仙传后开始联盟骂我傻,骑士十冠你哭啥七世缘:清宫劫与时空归穿越奥特:反附了?可我想回家!血色炊烟:我的佣兵生涯!逆天悟性:我在修仙界证道长生红警系统在都市的称霸之路断亲后,我靠自己买房娶村花老婆大明神医:开局救活朱雄英市井蛊人重生后,我闯进校花卧室误会,我真的不是天师啊流水线厂花她撩人不自知末世降临:我是男主继妹文明微光:刘子洋的守夜之旅吞噬星空之元级智能差十岁的豪门姐弟恋咒术回战,混沌迷途带着手机重生1985今天真的不想加班爱如荆棘:重逢后他步步紧逼仙临仙途异源问道甄嬛传之安陵容苟到富贵闲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