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封后大典现场,皇城一片喜色。
六百名内命妇,跟随着那位从底层一路走上来的卫皇后的车驾,一路走向蜿蜒崎岖的走入巍峨的未央宫大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铜钟鸣,礼官声传百里。
“朕闻《关雎》之化,始乎《螽斯》之庆。惟中宫之位,所以承天序,正人伦者也。
卫氏子夫,生自微末,而性行淑均,德音孔昭。
自入宫掖,十载于兹,克勤妇职,无违礼度。
今其子据,诞育储诞育储闱,螽斯衍庆,宜正位号,以统六宫。
朕稽考旧典,佥曰允谐。其以子夫为皇后,主轩冕之仪,司籓妇之教。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卫子夫的脚,踏上了第一级白玉石阶。
冰冷而又坚硬。
一如她这十年的路。
头顶的九龙四凤冠重逾千斤,压得她颈骨生疼。
十二章纹的玄色袆衣,每一寸丝线都浸透着权力的味道。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羡慕、嫉妒、审视、憎恨,像箭头一样射在她的背上。
“皇后千岁!”
山呼海啸,自广场的尽头传来。
声音太大,震得她耳膜嗡鸣。
恍惚间,她看到了人群中弟弟卫青的身影,他身姿挺拔,满面荣光。
还有人群中的卫氏手足,都纷纷面戴祝福。
人群侧面站着霍去病和昭华,他们扬着笑脸。
他们都在为他祝福和骄傲。
可下一瞬,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忽然变得苍老病态,被一群阴沉的面孔包围。
其他人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眼底却藏着刀。
幻象如泡影般破碎。
卫子夫的心猛地一沉,脚下险些踉跄。
身旁的弟媳,也是她的女官夏婵立刻扶住她。
“娘娘?”
“无妨。”
她稳住心神,继续向上。
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她曾两世为歌姬,命如浮萍。
也曾两世是夫人,宠冠六宫,也危如累卵。
今日,这一世,再次成了皇后。
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只觉得那凤冠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她压垮。
台阶的尽头,刘彻就站在那里。
他身穿十二章冕服,一如这番封后,才是帝后初次大婚之日,赤色的龙纹在日光下仿佛在游动。
他的目光越过百官,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种让她心安的专注。
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温润而温暖。
“子夫,”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朕在。”
卫子夫将自己冰凉的指尖放入他的掌心。
他用力回握。
那力道告诉她,这不是梦。
他们并肩转身,面向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面向巍峨的长安,面向这无垠的大汉江山。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朝拜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她与刘彻相视一笑。
这一笑,是爱侣,更是盟友。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时,她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
是窦太主的旧部,一个早已失势的宗室。
那人正死死盯着她,嘴唇无声地开合。
卫子夫读懂了那两个字。
“妖后——”
一瞬间,雷鸣般的欢呼声仿佛变成了尖锐的诅咒。
“巫蛊之术!妖后祸国!”
“杀了她!杀了卫氏全族!”
无数张扭曲而又愤怒的脸在她眼前闪现,与眼前百官恭敬的面容重叠交织。
她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椒房殿被掘地三尺,只为找出那巫蛊人偶的铁证,而她一身白衣站在冰冷的椒房殿里,手中牵着一尺白绫。
一如第一世的她,那个因巫蛊之祸致使长安十万人血流成河,卫氏满门被诛,最终她自尽在椒房殿。
绝望,疼痛而又孤寂。
“子夫?”
刘彻的声音将她从恐怖的幻象中唤醒。
她回过神,手心已满是冷汗。
她看着刘彻,他眼中的温情依旧,却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他们的权势,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而她的恐惧,也在这一刻,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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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淮南王府别苑。
“啪!”
一只琉璃盏,在刘陵脚下碎成齑粉。
她看着窗外那刺眼的红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真的输了!
她精心布置的死局,竟成了卫子夫封后的垫脚石。
她不是输给了卫子夫的心计,而是输给了刘彻的决心。
那个男人,早已不是需要看外戚脸色的少年天子。
他是一头猛虎,而她刘陵,竟妄图与虎谋皮。
可笑!
长安这盘棋,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刘陵猛地转身,眼中的疯狂取代了愤怒。
她走到书案前,展开一卷竹简,笔尖蘸满浓墨。
字迹如刀,力透简背。
“君父:长安局势已定,卫氏为后,刘据为嫡,天子羽翼已丰。阳谋尽败,再无转圜余地。我等若行妇人之仁,他日必为刀俎鱼肉!棋盘之内,我等已输。为今之计,唯有——”
她笔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引匈奴之刃,毁其根基,乱其朝堂,方有死中求活之机!”
写罢,她将竹简封入蜡丸,交给一名黑衣死士。
“出关,亲手交予中行说。”
她的声音冰冷如铁。
“告诉他,我父王,愿助他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让大汉天子后悔终生的大礼!”
死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刘陵缓缓闭上眼。
既然棋盘内赢不了……
那就掀了这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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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椒房殿。
殿内燃着温暖的椒香,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卫子夫遣退了所有宫人。
她换下繁重的袆衣,只着一身家常宫装,斜倚在软榻上,怀里抱着她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儿子,刘据。
她低头,凝视着儿子熟睡的脸。
小小的,红润的,那么脆弱,又那么鲜活。
胜利的喜悦,本该像暖流一样包裹着她。
可白日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象,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她心头。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儿子柔嫩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如利刃般刺入她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幻象。
她看到了。
看到一个长大了的刘据,穿着一身戎装,脸上满是血污与泪痕。
他站在覆满尸体的官道上,手中握着一把滴血的长剑。
他望着长安未央宫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和悲愤。
“父皇!儿臣冤枉!”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
“您为何不信我!为何!”
回答他的,是漫天飞舞的箭矢。
最后,她看到他横剑自刎。
鲜血,溅了满地。
“啊——!”
卫子夫猛地抽回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怀中的刘据被惊醒,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发出了委屈的哼唧声。
“不……不……据儿……”
她浑身颤抖,冷汗浸透了衣衫。
那不是幻象。
那是她第一世经历的……结局。
是她和他,早已被写定的结局。
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到头来,却和她怀里的孩子一样,都只是命运棋盘上,走向毁灭的棋子。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儿,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指甲因为过度用力,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我不是第一世的卫子夫……”
“也不是第二世的卫荠……”
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却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疯狂。
“我从不是。”
“我是带着她们的记忆和经历,从两千年后穿越而来的卫子麸!”
她低下头,死死盯着怀中懵懂的婴孩,一字一句,像是用灵魂在起誓。
“据儿,阿母向你保证。”
“这一世,我来写结局。”
“神佛也好,命运也罢……”
她眼中燃起两簇幽暗的火焰,仿佛能将这椒房殿的温暖都燃尽。
“谁敢动你,我便……掀了这天地!”
怀中的刘据不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窗外,月凉如水。
未央宫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