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抱着孩子,转身走向殿门。
天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
他脸上的神情,是属于父亲的温柔。
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封三尺的杀意。
他扫视着院中所有跪伏在地而又抖如筛糠的宫人医官。
“太医令。”
那名被他一脚踹得口鼻流血的太医令,正被两个小太监架着,闻言,整个身体剧烈一颤。
“朕的皇子,福泽深厚,母子平安。”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无数根冰针,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可偏偏有人,盼着朕的皇子是灾星,盼着朕的夫人血崩而亡。”
他的目光甚至没再看太医令一眼,而是径直投向了廊柱的阴影深处。
“张汤。”
廷尉张汤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列,躬身。
“臣在。”
“给朕严审。”
刘彻只说了几个字。
“从他开始,到他背后的人,再到宫里每一个嚼过舌根的奴才。”
“朕要知道,是谁想让朕的兰林殿,开出这朵带血的花。”
张汤面无表情:“诺。”
他一挥手,几名绣衣使者如狼似虎地扑上,用破布死死堵住太医令的嘴,将其拖了下去。
凄厉的呜咽声刚划破晨曦,便被沉重的宫门彻底隔断。
一场无声的清洗,随着第一缕阳光,在未央宫的各个角落闪电般展开。
那些曾散播谣言的宫人,那些暗中观望的眼线,一个个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被干净利落地揪了出来。
雷霆手段,快到让人连恐惧都来不及生出。
王太后在宗室重臣的簇拥下驾临兰林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刘彻正抱着新生的皇子,面带微笑地接受她的道贺。
而宫殿内外,所有当值的宫人医官,已经悄然换了一批全新的面孔,个个噤若寒蝉,垂下的眼眸里满是死寂。
王太后心中狠狠一沉。
昨夜的难产,不是危机。
是儿子亲手布下的一场计中计。
他用自己最珍视的血脉作饵,不仅试出了谁是忠臣、谁是奸佞,更用一场毫不留情的血洗,将自己的绝对权威,彻底镌刻进这座宫殿的每一寸砖瓦。
她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乌有。
最终,只剩下一句干涩的关怀。
“陛下辛苦了,皇子……可有名讳?”
“朕希望他,能成为朕未来江山的凭据,承天之佑,安邦定国。”
刘彻看着怀里的孩子,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柔情。
“就叫,据。刘据。”
*********
三日后。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入宫。
自卫青成亲后,几年的疏离,最后到底因着卫子夫日常的修书和赠礼,得以化解。
她拜别长乐宫后,还是踏入了兰林殿。
“都退下吧。本宫陪着卫夫人。”
殿内侍女应声退离,只剩下她和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神却清亮如水的卫子夫。
“我以前,总觉得你只是运气好。”
刘莘坐到榻边,开门见山,没有半句虚伪的寒暄。
“直到那夜,我才明白,你的运气,是你自己用命挣来的。敢拿母子二人的性命,去赌陛下的雷霆震怒,这份狠心,我没有。”
卫子夫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赢了。”刘莘语气复杂,“我今日来,不是道贺,是来求存。”
“公主殿下言重了。”卫子夫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产后的虚弱。
“不重。”刘莘摇头,眼神锐利地直视着她,“陈阿娇是前车之鉴,馆陶一脉完了。下一个,陛下要动的就是我们这些碍眼的宗室。我不想成为下一个。”
她顿了顿,终于说出真正的目的。
“我帮你走完这最后一步。作为交换,你和卫青,要保我平阳侯府一世安稳。”
卫子夫听懂了。
这不是投诚,这是一场最清醒的政治交易。
她也从刘莘那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那份深藏心底,对卫青的隐秘情愫。
卫子夫反手,轻轻握住平阳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带着力量。
“卫氏一族,永不忘殿下恩情。”
“仲卿的心,一片清明,殿下应是都能读懂。”
刘莘想起几年前的风波,别过脸深吸一口气。
“那道赐婚懿旨……是母后故意而为。”
“殿下,当初散播谣言之人都已伏诛。子夫相信,日后殿下定能得偿所愿,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
“罢了,本宫暂时原谅你们卫氏。”
刘莘没好气的看向卫子夫,从前公主的威严在这一刻化作了联盟的信任。
“那曹襄和昭华?”
“殿下,昭华才十岁,等她大些,自己抉择。只要她选的,子夫都不反对。”
“有你所言,我就再助你一回。”
两个站在权力中心的女人,达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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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宣室殿。
经历了数日的血腥清洗,整个朝堂的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与馆陶一系有所牵连的宗室旧臣,个个如履薄冰,如惊弓之鸟。
朝议过半,中大夫主父偃手持笏板,出列。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臣,有本奏。”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春秋》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大汉龙脉已定,长皇子诞生,乃社稷之幸。然,国不可一日无母,长子不可无嫡母!”
满朝哗然。
册立皇后!
这把最锋利的刀,终于要出鞘了!
“卫夫人生于微末,不改其德。入宫十载,恭谨事上,宽和待下。其弟卫青,龙城大捷,扬我大汉军威!今又为陛下诞下嫡长子,稳固国本!其功在社稷,其德可为天下表率!”
主父偃猛地转身,面向所有朝臣,声色俱厉。
“如此功德,若尚不足以母仪天下,敢问诸公,谁可当之?!”
正殿内,一片死寂。
一名白发苍苍的宗室老臣,淮南王刘安的远亲,颤巍巍地出列。
“主父大人所言甚是,然……册后乃国之大典,依祖制,当……当从长计议……”
他话未说完,龙椅上的刘彻,缓缓站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老臣。
他的目光,如巡视领地的猛虎,缓缓扫过百官,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朕的儿子,叫刘据。”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万钧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
“朕的长子。”
“也是朕的嫡子。”
他终于将目光落在那名老臣身上。
“你觉得,朕的嫡长子,需要一个‘从长计议’的嫡母吗?”
那老臣的脸庞瞬间血色尽褪,汗出如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臣失言!臣罪该万死!”
刘彻的目光扫过那些或不甘,或颓败,或恐惧的脸。
“主父偃所言,甚合朕心。”
“卫夫人德才兼备,堪为国母。”
“朕意已决。”
他顿了顿,用一种宣告天地秩序的口吻,吐出两个字。
“准奏!”
如同天宪敕令,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册封皇后的诏书,以雷霆万钧之势颁布。
典礼定在下月初一。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那个从平阳侯府走出的歌女,历经十年风雨,终于将要戴上那顶象征天下女子最高荣耀的凤冠。
而未央宫的深处,卫子夫接到圣旨,平静地叩首谢恩。
她知道,从刘据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并非结束。
这只是另一场更宏大、也更残酷的战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