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够了一顿饭的时辰,雾盈带着白露穿过月亮门,从后院绕到正厅门口。
她上前轻叩门扉,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进来吧。”
雾盈推开门,看见八仙桌后头一个老头的背影,他坐着轮椅,听到身后声响转过轮椅来,嘿嘿一笑:“姑娘来找老朽,有何目的?”
那老头眼珠混浊,但目光却极为锐利。
“这客栈……为何如此安静?”雾盈在正厅里悠悠踱步,四周绕了一圈。
“姑娘多虑了,只是因为客人们长途跋涉来到敝店,有些劳累,早些歇息罢了。”老板露出和蔼的笑容。
雾盈见从他口中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冷哼一声,“你不会觉得,死在你店里的人,都白死了吧?”
“姑娘这是什么话,”老头慢悠悠地捋着胡须,“老朽已经上报了官府,所有受害与失踪的案件都由官府来决断。”
这也正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因为漓扬官府,的确是个绣花枕头。
而雾盈就算找到了证据,也势单力薄,不清楚这客栈里有多少人手。
若是他们其中一个人装作中了他们的圈套,再暗中寻找罪证,另一个人去找官府帮忙,或许还有专机。
雾盈眼珠一转,带着白露从正厅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关上房门后,白露长舒了一口气,“姑娘……这客栈太可怕了,万一我们出了什么意外……姑娘,还是快逃吧!”
“不行,”雾盈目光灼灼,“此等恶行,若不昭告天下,如何面对死者亡魂?他们都是我东淮百姓,理应得到一个公道。”
她敢来,是因为她留了后手。
“一会你从后门出去,拿着我爹的私印去找漓扬柴都尉,他受过我爹的恩惠,能帮我们。”雾盈叮嘱道。
有了兵马,再动手才不会吃亏。
白露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她就知道,她家小姐不是那么莽撞的人。
“小姐,那你呢?”白露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你就一个人在这儿?万一他们对你动手……”
“就是等他们动手,才好一网打尽。”雾盈冲她眨了眨眼睛。
“你去吧,别担心我,按我说的去做。”雾盈轻轻拥抱了白露一下,看着她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过了一柱香的时辰,那小厮又来敲门:“姑娘,漓扬这儿湿气大,对您身体不好,小店特意准备了熏笼,可以除湿去寒。”
雾盈赶紧把白露的衣物堆在床上,伪装成了有人睡着的样子,然后拉上帐幔。
“姑娘,您在吗?”
她把门打开,看见小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把熏笼抬进来。
他们在饭菜里下了药,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没上当!
雾盈装作悲伤的模样叹了口气:“我路上水土不服,有些恶心吃不下饭。我那婢女倒是吃了些,只不过……她吃完后就累得睡着了。”
那饭菜被她倒了一半在床底下。
那小厮嘿嘿一笑,并不答话,点上香后就退了出去。
雾盈连忙用干净的水把袖子淋湿,捂住口鼻,仰面躺在地上,装作昏死过去的样子。
过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香篆燃烧殆尽,整个屋子弥漫着淡紫色的烟雾,在空中绕出诡异的形状。
雾盈屏住呼吸,听到耳畔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她赶紧把袖子挪开,紧闭双眼。
门吱呀一声,一道清凌凌的月光从门外挤进来。
“果然中计了。”
这一次不是那个小厮,而是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但她却没听到轮椅的轱辘声。
难道他的残疾是……
雾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两个人一左一右夹住了自己的身子。
他们走了许久,雾盈才被扔到一个软榻上。
“汤老板的命令,你先看着她,我去请方医姑来。”一个婆子道。
只剩下一个婆子,雾盈心中有了些把握。
屋子里昏暗,那婆子去点灯,忽而听到背后有动静,却已经来不及反应,雾盈悄无声息站在她背后,一根针没入她的后脑。
她也是在赌,赌后脑是人最脆弱之处。
那婆子连挣扎都没有,直接失去意识,头朝下砸在了八仙桌上。
雾盈把婆子拖到了床榻上,伪装成睡着的模样,然后蹑手蹑脚溜出了房门。
今晚的月色,清澈得如同水木明瑟。
雾盈半身隐在阴影中,心跳如擂鼓。她一路贴着墙根行走,冷汗浸透了后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正厅后墙还有一个窗子,她踮起脚刚好能够得着。
她倒要看看,那个残疾老板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白露从后院绕了两圈,发现所有角门都紧闭着。她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院墙边一棵旁逸斜出的老梅树,顿时有了主意。
她踩着歪曲的树干刚好够到了院墙,爬上去的时候裙摆勾在了树枝上,急忙一扯,却顺势摔下了院墙。
她顾不得疼痛,把那块私印紧紧握在手里,朝着城南兵马司的方向跑去。
然而还没跑出一条街,她就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石子击中了小腿,朝前栽去——砰地一声,包着私印的布袋从她手中甩了出去,落在了地上。
白露趴在地上,伸手要捡,一双手却比她更快一步,当先捡起了私印。
“快还给我!”白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你们是什么人?!”
“天机司。”左晋面无表情地回答。
白露果然面露惊恐,她伸手要抢私印,却被左晋侧身闪过,“你是昨日进云来客栈的姑娘?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被困在里头了!”白露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小姐让我去寻柴都尉,还请这位大人不要阻拦!”
“我调了柴都尉的五百守军,希望能帮到你们。”左晋把私印还给她,“放心,一定能救出你家小姐的。”
这也是宋容暄的意思,他们此次来漓扬只调了二十人,如果真的要围捕还需要漓扬守军的配合。
白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雪白的围墙化作吃人的猛兽,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雾盈踮起脚尖,屏息凝神,透过半开的窗户观察着正厅内的情景。
那个坐着轮椅的老头坐在镜子前,摸索着把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来,然后又把自己布满鸡皮疙瘩的手套摘下来。
不光如此,他还从口中吐出了一个麻核。
雾盈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贴近镜子的那张脸,正是那个小厮!
原来他们真是同一个人!
“老板,”有人敲了敲门,“郭大人来了。”
“好。”老板从轮椅上站起,打开了门,“走吧。”
“郭大人说了,要新鲜货色,”那婆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老身看今儿晚上那个姑娘成色不错。”
“哪个?”
“不就只有一个么?”婆子站住了脚,奇怪道。
“她那婢女不是也被药晕了?”老板阴沉着脸提醒。
“啊?”婆子的身体轻颤,低着头不敢看他,“老身去收拾屋子,没有其他人啊。”
“不好!”老板后悔不迭,“她跑了!立刻命人搜查!”
“哎呦,说什么呢,生这么大气。”一个穿着正紫色圆领锦袍的中年人摇着折扇慢慢悠悠踱了过来。他生得肥头大耳,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都跟着一颤。
“郭大人安好。”汤老板连忙做出恭敬的模样,不过看得出来两个人很熟悉。
雾盈跟着他们转到了一条小径上,旁边花丛遮住了她的身形。
“听说今晚汤兄新得了个美人,可否让郭某尝尝鲜?”郭永兴混浊的眼珠子射出色眯眯的光。
“这是自然,已经派了医姑去检查了,若她还是处子之身,那郭大人可就有福了。”汤老板也笑眯眯地奉承着。
后面的话自然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雾盈默默数着时辰,白露此刻应该调兵回来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不好了!”先前雾盈见过的那个方医姑匆匆跑过来,神色紧张,“那个姑娘不见了!她打昏了……”
“快去!快去找!”汤老板咬牙切齿,怎能看到到手的鸭子飞了!
郭永兴脸上果然露出不悦的神色,撇了撇嘴:“汤老板未免有些不厚道吧。”
“郭大人这是哪儿的话,”汤老板有些无奈,好言相劝,“小店还有其他美人,都是上好的姿色。”
“汤老弟,”郭永兴装作亲密的模样搂住他的脖子,说出来的话却处处都是威胁,“你也知道,我从来不碰一个女人第二次。”
话音未落,前院夜空在一瞬间被点亮,五百守军擎着火折子,把云来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左晋手下的天机司玄甲卫砰砰敲门:“开门!”
婆子匆匆忙忙来禀报,汤老板一拳头砸在柱子上:“他们怎么会发现!”
“柴桑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敢背着老子……”郭永兴还没骂出口,就被一个婆子拽着往前走去,“郭大人还是快走吧!”
雾盈见状有些诧异,微微蹙眉。所有的角门都在后院,为何婆子还拉着他往前门去?难不成要自投罗网?
客栈中忽然增添了许多玄衣护卫,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经过她身边时,雾盈禁不住身体轻颤,盘算着如何才能绕过去。
前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似乎是守军忍不住要强攻了,双方缠斗在一起,胜负难分。
天机司不愧是天子近卫,出手干净利落,几个喘息之间逼退了黑衣人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
雾盈见无人注意到她,连忙跑到那一排小楼,一个接一个拍着门板,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怎么办?
前院的战况已经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黑衣人节节败退,不是被斩杀就是服毒自尽,一个黑衣人首领见势头不好,握着钢刀的手一颤,另一只手擎着火折子,往后院姑娘们被囚禁的地方退去,喝道:“你们再过来,我就烧了这个宅院!她们都得死!”
其他黑衣人纷纷效仿,手中的火把仿佛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左晋面无表情地对手下耳语了一句:“请弓箭手来。”
“万一他们手中的火把掉落,势必酿成大祸啊!”
“那就调潜火队来,在后门待命!”左晋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要被烧成两半,火辣辣地疼,“抬水桶来,一边打一边泼!”
“是!”
这个打法简直闻所未闻。
剩下的几十人犹作困兽斗,但瞬间被守军的水桶淋湿,缴械后立刻服毒自尽。
这些黑衣人竟然如此凶悍,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小姐!”在月亮门的那边,白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把扑上去抱住了她。
雾盈沉浸在与白露逃过一劫的欣喜中,一抬头就看见左誉朝着她们走来,雾盈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左誉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岂不是……宋容暄也在?
左晋刚开口:“二位姑娘……”
雾盈拉着白露转身就跑,白露一边跑一边惊叫:“姑娘你跑什么呀?多亏了天机司……”
雾盈来不及跟她解释,到了后院,她发现了他们的马车,可是马车旁边却有一大滩乌黑的血迹。
郑六的尸体斜斜靠在马车上,脖颈上一道很深的刀口,一刀毙命。
终究是自己连累了他。
雾盈坐上车夫的位置,让白露推开了后门,两个人驾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小姐,咱们……不管那些姑娘了吗?”白露怯怯地问。
“放心,天机司都来了,他们不会有事。”雾盈气定神闲道。
“那你跑什么?”
“若是被认出来……”雾盈含糊其辞,“我就去不了南越了。”
也就无法将柳氏的沉冤昭雪。
“快睡吧,我们轮流赶车。”雾盈安抚道。
马车行驶在空旷的官道上,犹如暗夜里的一粒星子。
左晋这边把所有的门都强行破开了,发现被关押囚禁的都是些妙龄少女,可她们依旧昏迷不醒。
左晋把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但无济于事。
三日后的正午,宋容暄与左誉齐烨抵达百春城内。
“侯爷,那些姑娘至今昏迷不醒,属下把这漓扬境内的名医都寻遍了,可无人能解此毒。”左晋愧疚地低下头。
“这不,我给你带了个人过来。”左誉拍拍兄长的肩膀,马车上下来一个人,眉清目秀白衣胜雪,正是闻从景。
“这是闻太医,世上就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左誉自信地扬起嘴角。
闻从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带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