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凝下意识后退一步。
旁边的兵丁喝道：“站住！拿来我看！”
一名兵丁接过书，转递给钱侍郎。
钱侍郎翻开一看，面色微微一变。
宋雪凝也凑近看去，发现那根本不是咒语书，而是一本日记。
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全是鬼手张儿子生前琐事：某年某月给儿子买了什么玩具，带他吃了什么零食，儿子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字里行间，满是一个父亲深沉的思念。
至于宋雪凝之前隐约听到的类似咒语的片段，日记中确有记载，但旁边标注着，那是他从别处听来的安魂或招魂的民间土方而已。
“那你地上的阵法，又是什么东西？”宋雪凝指向地面。
鬼手张低头看了看，茫然道：“阵法？这是我儿子生前最喜欢乱涂乱画的一个图案，他说这是他的‘大作’……我想他了，就照着原样在地上临摹一遍，每次看着，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涂鸦玩耍一样。”
说着，他又从那日记本里翻找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页道：“看，就在这里。”
众人看去，那一页的角落，果然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类似的图案，只是缩小了许多。
地上的，不过是放大的临摹。
鬼手张抚摸着日记本，声音沙哑：“我的确想让我儿子回来。这二十年来，我四处打听各种招魂的法子，做梦都想让我的孩子回到身边。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人都说人死如灯灭，魂魄一散，就再也回不来了。二十年了，我试了不知道多少方法。没有用，都没有用。他回不来了啊……”
说到最后，这个枯瘦的老人抱着冰冷的纸人，竟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悲切至极。
钱夫人听着，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冤枉了人。
而鬼手张那句“二十年招魂孩子都没回来”，更像一根针扎进她心里。
她的孩子，岂不是也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悲恸与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钱夫人也跟着掩面痛哭。
钱侍郎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本是来抓凶手，此刻却目睹这样一幕，气氛顿时尴尬，不知该如何处置。
倒是钱侍郎，身为兵部高官，却颇有担当。
他沉默片刻，整了整衣冠，竟朝着鬼手张这个普通的扎纸匠，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老师傅，对不住。我和内人都是太过思念孩儿，悲愤交加，总以为他是被人所害，一心想找到凶手千刀万剐，结果……冤枉了你，真是万分抱歉。”
鬼手张擦了擦眼泪，摆摆手，哽咽道：“罢了，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大人的心情，小老儿怎能不懂？我们都是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子能好好回来？可有些事，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只能找些东西，留个念想……”
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泣不成声。
宋雪凝站在一旁，心神恍惚。
她也错了。
错得离谱。
她何尝不是陷入了自己的执念？
她的执念，便是认定父母之死绝非寻常，绝非父亲辞官后郁郁而终那么简单，必定是有人施展邪法暗害。
于是，她冲着这个预设的结果去寻找一切线索。又因为之前亲身经历了几桩涉及怪力乱神的诡案，便先入为主地认为钱小宝这案子，必然也是有人施展邪术或借鬼神之力。
她先怀疑鬼手张是凶手，然后才去寻找能验证这个怀疑的线索。
这根本不是查案的正道。
正常的流程，应是先收集线索，再归纳分析，最后推导出可能的凶手。
而她，却是先射箭，后画靶，完完全全先入为主。
她不仅没能找到真凶，反而将鬼手张这个二十年来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可怜父亲，妖魔化了。
夜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入，吹得仓库内的纸人纸马哗啦作响。
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有无形的叹息在黑暗中流动。
宋雪凝也向鬼手张鞠躬致歉。鬼手张兀自伤心垂泪，并未理会她，想必心中对宋雪凝颇有怨怼。
此番因宋雪凝和钱侍郎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骤然上门，动静不小，惊动了四邻。
邻居们皆以为鬼手张犯了事，这对他往后的生意与名声，自然会有影响。
钱侍郎此番调用五城兵马司，其实并不完全符合规程，若有人借此弹劾，他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如此，钱侍郎仍对兵马司的官员再三致谢。
他临走前看了一眼宋雪凝，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宋雪凝也是为了查案，为了他的儿子钱小宝，总不好出言怪罪，最后只得长叹一口气，搀扶着哀恸的妻子离开了。
宋雪凝失魂落魄地回到忘忧斋，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回溯钱小宝一案的始末。
她努力抛开那些怪力乱神的预设，只从“人为谋杀”的角度去推想可能的真相。
她想起王铭曾提过，在钱小宝送替身那晚，徐万三的侄子小石头失足落水，只找到一只鞋。
次日，却从三岔庙焚烧替身的灰烬中发现了孩童尸骨。
那具尸骨，应当就是小石头。
如此想来，或许是有人先杀害了小石头，然后趁夜将其尸首投入三岔庙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那么，是谁杀了小石头？
难道真如王铭所言，是徐万三？
他为了独占兄长遗产，故而杀害亲侄？
宋雪凝想立刻去找徐万三对质，但若此案与鬼神无关，徐万三大可拒绝回答她。
这种事本就瓜田李下，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可若不找他，真相似乎又难以触及。
思来想去，她决定再去拜访王铭。
没想到，王铭却先派人来找她了。
来的正是她的老朋友，捕快张千。
宋雪凝见到张千，勉强笑道：“张老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张千也不见外，像回到自己家似的走进万忧斋，自顾自倒茶喝了一口，然后道：“我们家大人一直盯着徐万三，这两日有了新发现。他去了趟钱庄，查到些线索。”
宋雪凝忙问：“什么线索？”
张千压低声音说：“徐万三的哥哥生前，将大半积蓄都存在京城一家大钱庄里。他与钱庄掌柜早有约定，待其子年满十六，便将七成存款转交其子。在此之前，三成款项已按遗嘱转给了徐万三。我们衙门的仵作确认那孩童尸骨腿脚有疾后，便猜测死者应是行动不便的小石头。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那徐万三竟立刻跑到钱庄，想将余下的七成钱款全部提走。他也未免太心急了。钱庄方面认为，仅凭尸骨尚不能百分之百断定死者就是小石头，因此拒绝了他的要求。徐万三不服，现已将官司打到了我们京兆尹衙门。”
听张千这么一说，宋雪凝心中更笃定了之前的猜测：徐万三确有重大嫌疑。
钱侍郎要为儿子送替身的消息早已传开，徐万三只需在当日杀害侄子小石头，然后静待钱家人在半夜点火焚烧替身。
待钱家人离去后，他便可趁夜色将小石头的尸体投入尚未熄灭的火堆。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即便日后有人从灰烬中发现尸骨，也多半会疑心那是钱小宝的遗骸，很难联想到失踪的小石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