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走到窗边,看着南北酒楼门口来往的人群,应该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
对面的铺子朱漆大门敞着,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檐下挂着一排红绸灯笼,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喜庆。
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穿着厚实棉袍的客人们掀开厚重的棉帘进进出,带出一团团白气和里头喧闹的人声。
而楼下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摆得整齐,每张桌上都架着个黄铜锅子,炭火正旺,汤底咕嘟咕嘟翻滚着,白气袅袅上升,混着肉香、酒香、料香,氤氲满室。
跑堂的小二们肩搭白巾,托着木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嘴里吆喝着菜名,声音洪亮。
靠墙的柜台后,账房先生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掌柜的则陪着熟客说话,满脸堆笑。
楼上的雅间要清静些,可隔着门板,仍能听见楼下隐约的喧哗,反衬得屋里更显暖融安适。
这个包间视线好,属于独立的,左右没人,谈话算是好地方,望舒让汀荷、抚剑去外面守着。
刘氏那消息,让望舒心中有些思虑。
她回到位置上坐下,指尖在光滑的瓷壁上轻轻摩挲:“这事已经定下来了?”
“定倒还没定。”
刘氏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是夫君的老师私下递的话,说上头有人在帮着活动,补扬州的缺。
只是如今还只是个口风,任命的文书没下来,谁也不敢打包票。”
望舒了然。
寒门出身的官员,在官场消息上总慢人一步。
刘氏的夫君胡县令是正经科举出身,如今三年任满,考评若是好,升迁是应有之义。
只是扬州那样的肥缺,离京城又近,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所谓“老师递话”,多半是座师或同年中的贵人暗中使力,但尘埃落定前,变数太多。
她想起兄长林如海曾说过,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一纸任命盖印前,什么都可能发生。
势力倾轧间,临阵换人的事并不少见。
思及此,望舒正了神色,温声提点:“既如此,你最近说话可要仔细些,这话再莫与旁人提了。”
刘氏一怔:“这么要紧?”
“在外头是大忌。”
望舒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若传开了,不止影响你夫君的考评,便是那位递话的老师,怕也要受牵连。
他提前透风,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早作准备,可不是让四处宣扬的。”
刘氏脸色霎时白了三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这么严重?我、我还想着年底办个宴,好生庆贺一番……”
望舒心下一紧:“你已与多少人说了?”
“阿弥陀佛,还好还好!”
刘氏双手合十,长长舒了口气,“我们得信不过四五日,我光顾着高兴了,又听说你要回来,想着头一个告诉你。
连我爹娘都还没说呢!原打算等你回来了,咱们先高兴高兴,再和他们商量这酒楼往后怎么办……”
她拍着胸口,一副后怕的模样。
望舒也松了口气,能压这么多天不说,刘氏也算沉得住气了。
到底是寒门熬出来的官眷,晓得轻重。
细想也能理解。
穷惯了的人乍见曙光,总想让人知道。
刘氏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
这妇人虽性子直,却听得进劝,人品也正。
她夫君胡县令在任上口碑不错,算得上清官。
这样的合作伙伴,能长久自然是好的。
“至于这酒楼,”望舒沉吟片刻,缓缓道:
“若你夫君的调令真下来了,咱们在扬州也可开个分号。
眼下让你父亲先收几个踏实肯学的徒弟,好生教着。
将来这边让徒弟守着,你们夫妇安心去扬州。
只是现在千万莫动声色,只说是为长远计,先预备着人手。”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与你父母说时,便讲你夫君若考评得优,将来或会调任别处,故而先教几个徒弟,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说,既周全,又不惹眼。”
刘氏眼睛一亮,一拍桌子:“这个法子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说罢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和你合股,真是我这辈子最精明的事了。”
锅子端上来了。
黄铜锅擦得锃亮,里头奶白的汤底翻滚着,热气腾腾。
小二利落地摆上切得薄如纸的羊肉片、嫩生生的白菜、水灵的豆腐、泡发的木耳……
林林总总十几样,青花瓷盘摆了一桌。
刘氏夹起一筷子羊肉,在滚汤里涮了涮,蘸了料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
吃了几口,话匣子又打开了,这回说的是她嫁到学士府的堂妹小刘氏。
“真不知她图什么!”刘氏撇撇嘴,筷子在料碟里搅了搅。
“虽然不是故意要攀的高枝,嫁个庶子。
上个月来信,说可能有了身子,可月份浅,不敢请大夫瞧。
这般小心翼翼的,哪像正头娘子?倒像是……”
她没往下说,只摇头叹气:“还不如我嫁个平头百姓呢!你看看我,过得舒坦不舒坦?”
望舒失笑,夹了片豆腐晾着:
“你这误会她了,那边有讲究的,前面三个月都要小心的,不能张扬开的。
再则你这可也不是平头百姓,嫁的是状元郎呢。”
“那可不对!”刘氏瞪圆眼睛,拿筷子虚点着望舒,“我与他定亲时,他连秀才都不是,就是个童生!他能有今日,得感激我——我旺他!”
她说得理直气壮,下巴微扬,一副“事实如此”的模样。
望舒不与她争,只笑着点头:“是是是,你旺夫。财也来,官也升,你嫁谁都是荣华富贵的命。”
“那可不!”刘氏得意地扬了扬眉,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幼时算命的就说了,我这辈子注定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正说笑着,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的是刘氏的父母。
刘父身材魁梧,围着条素色围裙,手上还沾着些面粉;
刘母是个圆脸妇人,穿着深青色棉袄,笑容朴实。
二老见望舒在,忙要行礼。
望舒起身虚扶:“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刘母搓着手笑道:“听伙计说闺女来了,和一位官家夫人说话,我猜准是林夫人。”
她说着,仔细打量望舒,“夫人一路辛苦,瞧着清减了些,可要好好补补。”
刘父则亲自端上一碟新炸的酥肉,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林夫人尝尝这个,今早刚炸的,外酥里嫩。”
又指着锅子道,“这清汤底是我琢磨出来的,用老母鸡、猪骨、鱼头吊了整宿,去了油,只留鲜味。冬天吃锅子,这个汤底最是养人。”
说起厨艺,这位老师傅眼睛都亮了,话也多了起来。
望舒忙请二老坐下。
刘氏在父母面前更显娇憨,夹了块酥肉喂给母亲,又给父亲斟酒。
刘父刘母乐呵呵的,眼中满是宠溺。
望舒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这年头,能为了女儿跟着女婿四处赴任的父母,当真少见。
刘氏说是独女,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锅子烧得正旺,汤汁翻滚。
望舒舀了一小勺清汤,吹凉了尝。
汤色奶白,入口鲜美,虽有油香却不腻。
刘父忙道:“这汤是烫菜用的,单喝还是油了些。夫人要喝汤,我另炖了菌菇汤,清爽。”
望舒笑道:“这汤底正好,涮肉涮菜都极鲜。”
刘父听了高兴,又亲自给望舒调了料碟——芝麻酱、腐乳汁、韭菜花、辣椒油,比例恰到好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从酒楼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阳光斜斜照在雪地上,泛着金灿灿的光。
街道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青黑色的石板路,湿漉漉的。
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落着水,在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刘氏一出酒楼就皱起鼻子,用帕子在身前扇了扇:“每次吃完锅子,都是一身味儿。”
她今日穿着玫红缎面夹袄,这会儿觉得那味儿都渗进衣料里了,颇有些懊恼。
跟着的丫鬟抿嘴笑:“夫人,回去换身衣裳便是。这会儿再怎么扇,味儿也散不干净。”
望舒也笑:“吃的时候可没见你嫌,你比我多吃了半盘肉呢。”
刘氏瞪她一眼,又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叹气道:
“你身上也是味儿啊!我这回去,我家那位准保又要念叨,说在家里弄锅子多好。
他呀,一到冬天就馋这个,三天不吃就想。
我不给他做,他就跑酒楼来吃——堂堂县令,成什么样子!”
这话里抱怨,眼角却带着笑。
望舒打趣道:“这是恩爱秀到我眼前来了。”
她顿了顿,想起前几日的大雪,“不过前几天下雪,你们没吃锅子?雪天围着炉子,正好。”
“别提了!”刘氏苦了脸,“没菜啊!肉是有,可光吃肉腻得慌。下雪天,菜贩子都不出来,街市上连片菜叶子都见不着。”
望舒恍然。
刘氏夫妇是外派来的官员,在本地没有田庄铺面,吃用全靠采买。
雪天路阻,新鲜菜蔬自然难得。
她心思一转,笑道:“行了,别苦着脸了。往后让我家庄子给酒楼送菜时,顺道也给你家送些。这下可满意了?”
刘氏眼睛顿时亮了,挽住望舒的胳膊:“那敢情好!还是你疼我!”
她笑得狡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算计。
望舒摇头失笑。
其实她上次离开北地后,刘氏若真需要,去寻婆母周氏,周氏断不会拒绝。
可刘氏偏要等到她回来开这个口——这是要把账算清楚,不肯白占便宜。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放心。
回府的路上,望舒坐在马车里,静静思量。
刘氏的夫君胡县令若是真能调任扬州,于她而言是桩好事。
官场上多个自己人,许多事便好办得多。
胡县令为人清正,又肯实干,这样的官员,能帮一把是一把。
她默默盘算着自己能动用的人脉。
王爷、郡主、兄长林如海,在京城都说得上话。
若能暗中使力,帮胡县令坐实扬州那个缺,往后彼此都有照应。
还有自己铺上掌柜的女婿,以及小刘氏的丈夫,他们的秋闱成绩都已出来了,听说都不错。
只是不知明年春闱如何,若能有幸高中,又是两份人情。
她需要官场上的助力,也需要稳固的财源。
酒楼、药铺、酒坊、商队……这些产业,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马车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微微颠簸。
望舒掀开车帘一角,见街道两旁店铺的灯笼已陆续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
年关将近了。
许多事,得赶在年前安排妥当。
? ?这一位胡大人后面应该也算是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