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术?”
江聿低头按揉着冷色的腕骨,神情半掩在树荫那滩流动的暗影里,令人难以分辨。只露出一线玉塑的下颌,皮肉薄弱紧绷,隐隐透出如刃锋利。
他素来澹然雅正、克己复礼。
似是从未听过这般毫不客气的连名带姓,辞盈怔愣住了。
“阿兄,我与他……”
“妹妹。”不等她向对方表示所谓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便听见他语声晦涩又平静,“我不同意。”
辞盈再度失神。
他很少喊自己妹妹,就像生气会喊她辞盈一样,似乎在某个特定的点上,隐藏着别样情绪。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爱唤自己妹妹了?
她想不起来。
深知陶术在外声名与伯父有的一比,都是花花绿绿,兄长若是因此放心不下,也不足为奇。
于是试图解释,“阿兄,陶郎君只有赏花之心并无姬妾。”
“平日听到的那些都是数黄论黑、为了诋毁使君的片面之词,陶郎君他本人不是这样,你只要多见一见就知道了。”说到后面,辞盈是真的为其抱不平。
江聿眸底却尽是冷然。
仿佛耐不住接二连三的变故波折,忧虑百般,他低咳了两声
“天下棋局未定,你我皆为浮浪之身,暂歇此意吧。”
方氏明面上既不站队大皇子,也不站队三皇子。叔父甚至脱离本家,南下经商,实则是为了眼前这位表兄。
杨皇后所出的嫡子。
大魏的二皇子。
方樾来之前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过会被拒绝。自己不仅满足视若珍宝的条件,更能亲上加亲让利益关系更为牢固。细数种种,百利无一害。
所以他实在想不明白。
江聿为何不愿将妹妹嫁给他。
想到楚腰卫鬓、幽丽柔婉的少女,方樾心有不甘,怅然若失。不巧撞上同样提着一纸丰厚礼单的袁衡之。二者性情迥然,只是因江聿苔异同岑。
如今瞧着对方手里的东西。
双双沉默了。
袁衡之最先打破死寂,冷笑一声,“怪不得让我别意气用事。”
幸好也没信。
但他最恨有人欺骗。
“你家与先皇后可是亲戚,不是看不上江五女郎吗?”
“谁说我看不上的!”
既已撕破,便没必要再伪装。方樾瞪着他道,“何况此事分明是你不占理,我与让尘兄相识多年、与五女郎也相识多年。是你非要为了那几条狗,横插一脚。”
“那你先一步,人家同意了吗?”
袁衡之看似冷冽寡言,却并不木讷,反而一口尖牙利齿,“到底是我横插一脚,还是你自作多情?”
方樾身形一僵,被呛得哑口无言。
求娶被拒,本就窝着股无名火。眼下被他不留情面出言相刺,浇油似愈烧愈旺,“那也比不得你们袁氏的门槛高,还有恶狗绊脚,容易走跌了人!”
袁衡之脸色沉了下来。
骂他人可以,但骂他的狗不行。
花影重重,更衬廊庑幽长深邃。辞盈过来时,方樾已被按在地上单方面挨打。她吓了一跳,本以为两人好歹相识,再怎样也不该下狠手。
余光窥见少女身影,裙裾被风微微揉皱。
方樾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人,捂着乌青的右眼,跌跌撞撞从地上挣扎爬起,“此人粗鄙无礼,是个莽夫!女郎还是离他远一些!”
见他还不忘上眼药,袁衡之双手再度捏成拳,“你撒诈捣虚,从中作梗,就是正人君子所为?”
“停、停一下。”
辞盈应付不来此事,忙叫人去寻兄长,和起稀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二位有什么不妨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种事是谈不成的。
不亚于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可见到有仆从往江聿院落而去,方樾又不由生出点子心虚。自己还是冲动了,袁衡之没来过几回,自是不了解情况,也不清楚江老夫人作风。
但他不该不明白。
在江府闹出如此动静,只会给辞盈平添麻烦。
许是病弱之人久居死亡阴影下,对万事万物看得格外淡。江聿极少失态,他静默的仿佛一池灰白死水,波澜不惊。方樾上回见他脸色这般冷凝,还是得知江老夫人将辞盈定亲给解凛川时……
心底咯噔了下。
身旁的袁衡之却像是要故意气人,看了他一眼后上前说道,“今日登门是为向您求娶五女郎。”
“我虽不及方郎君出身高贵,但能保证五女郎无婆母姑嫂烦扰之苦,也不会受子嗣催促之忧。”
这的确不是在画什么大饼。
父亲过世后,他在家中再无人管教。
方樾忍不住急眼,“说的好听,怎么不分出单过?”
日影拂拂,斑驳散落在墙角。青年半身乌发稠丽,半张脸暴露在光线下,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眸光很轻,似承载不住世间万物的弱水。
先是从一左一右两名心腹扫过,最后落在呆立不动如遭雷劈的辞盈身上。
他半含着笑,“极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前竟不知,她原来如此受欢迎。这两人见她的面,加起来甚至凑不出一双手。
但就这几面的功夫,怎生被迷住了?
江聿越想神色越冷。
他们说的这些,自己都能做到,只是为她兄长,受限于一寸之地。满腔不甘不忿淬成怨尤毒水,在心口隐晦不见光之处缓缓流淌,浃沦肌髓。
“此事还需过问女郎的想法,总不能我们张口闭口就定了。”方樾已被拒绝过一次,生怕江聿同意对方的。
但话才出口,就见少女轻轻摇头,语带歉意,“两位郎君鹤鸣之士矫矫不群,不过我有想嫁的人了……”
心有所属,总不好强求。
两人只能作罢。袁衡之祝福了她,倒是走的潇潇洒洒。方樾看起来似乎还想与她说两句什么,可惜碍于江聿横在中间,最后还是没能出口。
庭院转眼重归寂静。
苍柏交疏,枝叶交叠处没有半点罅隙,只凝固着成片的阴翳。辞盈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上方问话。
能感觉到兄长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无端盯得她有几分不安,后背起了些许闷热之意。
她掌心微微冒汗,只能硬着头皮坦言,“阿兄,我想嫁给那位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