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声近,月冷星稀。
城东传来祝由摇铃声响,一声紧似一声。
城西传来神巫咒诅唱念,长腔又且长调。
云中锦望眼欲穿,却从京城传来噩耗,云将军与副将擅闯宫门被斩于马下。
继而虎威军调防北方戍边,改由骠骑军驻屯江南。
据说新任江南守备将军乃陆公公的干女婿,一到漕江,并未曾到州衙递交名帖,而是直奔江南王府,向安阳郡主请安去了。
这其间的道道,不能不令人费猜疑。
至于云将军运往京城的十多箱财宝,则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
云中锦深觉此事蹊跷,云将军爽朗豪迈,但绝非鲁莽之辈,且行军之人最讲规矩,一是一二是二,又怎么会去擅闯宫门?
失去了唯一的伙伴陈克己,又失去云将军这个有力的后盾,此刻云中锦可谓孤立无援。
正当她深感前程渺茫之际,恩师武大人的信使秘密来到了漕江。
武大人的信使乃为府上的老管家,为保险起见,并未带来恩师的亲笔书信,传的是口信。
恩师的意思,因为云将军的事,此时京中风声鹤唳,江南更不太平,让云中锦不要再继续查了,暂避锋芒,找个理由称病回京休养。
“恩师的意思是,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云中锦问道。
“非也。”老管家道,“老爷说了,大小姐的性子太直,不知进退,根基又浅,在江南又与漕帮势同水火,恐怕难以应对眼下的局势,暂时回京休养一些日子,偃旗息鼓以待他日东方日出,方为上计。”
云中锦自幼在恩师府上生活,老管家看着她长大,看她如此疲惫消瘦,心疼得抹起了老泪,极力劝她跟他一起回京。
“京中果然是风声鹤唳?”云中锦问道。
“是,云将军与副将被奸人设计逛入宫门斩杀,将军的问下也一同被扑杀殆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明着冲着大小姐您来的,实际上是冲着老爷去的。”
“如此,是我害了云将军和他的部下了。”云中锦禁不住泪水上涌。
因又问道,“恩师可还好?”
“老爷还好。”老管家道,“老爷这些日子亦是称病不上朝,府门紧闭概不见客,倒也无妨,唯独担心大小姐的安危,这才让老奴日夜兼程赶来接大小姐回去。”
“老奴不看不知道,一看这,叫老奴心里疼得紧哪。”
云中锦仍然住在谯楼,老管家环顾四周荒凉无比,旁边还有个陈克己的墓,月位育星稀的,愈发显得凄凉,便又心疼得开始抹眼泪。
云中锦沉默片刻,待老管家抹干了眼泪,问道,“恩师如何知道我与漕帮势同水火?”
“老奴不知……”老管家支吾道,“或许,是云将军到府里来投递大小姐的书信时,提及此事的吧?”
“老奴想来也是,漕帮毕竟是这里的地头蛇。老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咱又是远道而来的,在江南无根无基,人家势必骑在咱头上作威作福的,大小姐的脾气又这般执拗,恐怕真与漕帮闹到誓不两立,老奴实在担心大小姐的安危。”
“大小姐,跟老奴回京吧,咱不住这破地方了。反正大小姐已经为圣上查到了甄有德的赃款,也算能够交差了,圣上不会责怪大小姐的。”
老管家叨叨地一顿劝,云中锦兀自摇头。
“我就不明白了,查出甄有德的赃款,倒是踩了谁的尾巴,反要我灰溜溜地逃回京城去?云将军送去的那些财宝,究竟落在谁的开口坛子里?”
云中锦悲愤至极,不由想起苏绣的话,当时觉得她太过偏激,却不想还是被她不幸而言中。
“这……”老管家略一思索,说道,“大小姐,别管他什么开口坛子闭口坛子了,不该拿的,咱管好自己不拿一毫一厘,可也没法阻止别人伸手呀。听老奴一句劝,江南的水太深了,大小姐还是及时抽身为好,别再管了。”
“京城的水就不深吗?”云中锦问道。
“大小姐您怎么就不明白,京城有京城的水,江南有江南的水,这水和水……”老管家说着便住了口。
“老管家是想说,京城的水与江南的水是相通的吧?我就料定甄有德光靠着江南这一亩三分地他是不敢那样胡作非为的,必定与京城有着密切相关,江南这场大水,难说不是从京城涌来的。就拿盐引一说吧,户部就绝难逃得了干系。”
“对了,关于盐引,我给恩师的信中有提及,恩师对此可有什么话对我说的?”
“老奴只是个奴才,如此重要之事,老爷怎么会对老奴说?不过,大小姐放心,京城的事,老爷自有安排。大小姐保管听老爷的,不会错。”
云中锦想起甄有德账本里的四方匣子,想让管家回去提醒恩师注意有人设局害他,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上回给恩师的信中,仅提及盐引一事,请恩师多加留意户部,而关于圆圈、三角和四方匣子,则只字未提。
实际上,她有些忐忑,一方面觉得,陈克己用性命换来的账页不会只是个局,另一方面,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恩师会牵涉其中,会是那个与开口坛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四方匣子。
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个心眼,决定不将账页之事告诉恩师。
老管家又催促道:“大小姐快收拾收拾,连夜跟老奴走吧,这谯楼真是不人住的。老爷也已经预料到大小姐的脾气倔,不肯轻易认输,吩咐老奴说,若大小姐实在不肯回京,就让老奴送大小姐转道去峨眉亦可。”
“大小姐自下山以来,不是一直未回去见师父了吗?不如就乘此机会,去看看她老人家,干脆也别回刑部当差了,就在山上陪你师父多住些日子好啦。圣上这边,自有老爷去应对。不就是个五品的官吗,咱辞官不做也罢。”
“依大小姐的年纪也该出阁了,让老爷给大小姐寻门好亲事,咱嫁了相夫教子去,你说好不好?”
云中锦沉默良久,还是拼命摇头。
“圣上将我从九品知事擢升为五品巡检,命我下江南查察,一则为甄有德贪墨的赃款,二则是失盗的五十万担赈粮,如今圣命只完成了一半,怎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哎呀我说大小姐,老爷已经把你的呈文递到了圣上面前,且圣上业已晓得甄有德的赃款已经运抵京城,如今却下落不明,圣上却是连问都未曾过问,可想而知圣上已经不打算追究了,有意将甄有德的案子就此了结。”
“那新来的守备将军是陆公公的干女婿,此人不是甚么好鸟,这也正是老爷让老奴赶来接大小姐回京的缘故,老奴若不能完成老爷的嘱托将大小姐带回去,如何向老爷交代?”
老管家焦急万分。
“圣上若有意将甄有德的案子就此了结,就该一道圣旨召我回京,怎地无声无息?想来圣上还在等着赈粮的下落,我又岂能就此罢手?又教我如何向圣上交代?”云中锦反问道。
“甄有德的案子涉及甚广都能够就此过去,相比之下赈粮一事,那都不值得一提啦,大小姐又何必纠结于此?”
老管家急得团团转。
“事关江南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存亡,怎能说不值一提?老管家这一路行来,可曾见得百姓流离,路有饿殍?”
“见是见了一二,但也见城里施粥的棚子甚是热火,听说这里的漕帮帮主苏菩萨又施粥又建渔棚的,百姓也还撑得过去。既然有菩萨普照,我等一介凡人,还是别跟着瞎掺和了,回去吧,啊?我的大小姐!”
“老管家差矣,我乃圣上钦点的江南巡检,圣上乃天子,我代天巡狩乃为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我瞎掺和呢?依老管家的意思,圣上也是瞎掺和啰?还是说,有了菩萨,就无需要天子多管百姓的闲事了?”
云中锦故意沉下脸来,“此话也就到我处即可,不能再乱说,担心问你个欺君之罪。”
“这这这,这是哪跟哪呀,大小姐你就……”
老管家还想开口劝云中锦,被她挥手制止了。
“我意已决,赈粮一事未了,决不离开江南。烦请老管家代我回京向恩师告个罪,待他日案子水落石出之时,定当亲自去向他老人家赔罪。”
老管家见实在说不动云中锦,再说下去恐怕又来个“欺君之罪”,只得叹了叹气。
“大小姐执意如此,老奴也勉强不得,就此辞别,回京向老爷禀报去了。”
又抹着眼泪道,“为了这一趟差事,陈克己把命都交代在这里了,这江南真是个是非之地。唉,陈克己是老爷特意安排跟着大小姐身边照应的,听闻他的死讯,老爷难过了很久。哎,老奴也老了,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大小姐。”
“老管家放心,我自会保护好自己的。也请务必告诉恩师,望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是,老奴晓得了。大小姐快回屋去吧,外面风大。老奴这就走了。”
老管家且哭且行,当真是生离死别一般。
云中锦送别了老管家,回过头来,却见一个身影站在谯楼前,猛地吃了一惊。
“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