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寒气浸到了骨髓里,冷得让人绝望。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于严府,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日之后,严夫人的手,再也没有暖过。那双始终合不上的眼,永远,都未能闭上。
苏嬷嬷的声音沉下去,宛如被冻住,每个字,都如同在冰面上凿出刻痕:
“那日午后,夫人让我陪她,去西院看看老爷。”
“自打成了亲,温恕那畜生就哄着她分了院!他们住东院,老爷住西院...老爷每回来看女儿,那畜生都在跟前演戏,演得情真意切!把老爷的眼...彻底蒙了去!”
她眼皮止不住的颤抖,狠狠闭上眼,仿佛只要闭得够紧,就能将那刻骨的一幕连同滚烫的泪水,一齐锁死在黑暗里。
可一睁眼,那一日的惊惶,便血淋淋地,再次戳穿眼前。
“夫人,您近来身子越发不济了,莫说是抱公子,便是下床都困难,何苦大冷天跑去西院。”苏嬷嬷扶着连站都需搀扶的严夫人,心疼不已。
“...咳咳咳...”未及开口,严夫人已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咳得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全靠苏嬷嬷撑着。
好容易喘匀了气,她才气若游丝地续道:“方才...父亲差人来寻温郎,我方知...父亲染了风寒已病了有数日,竟到下床都困难的地步...”
短短几句,又引得一阵急喘,她无力地靠在苏嬷嬷肩上,几乎说不出话。
歇了片刻,她才又开口,声音轻得散在寒风里:“嬷嬷...我许久未见父亲了,也许久...未...见温郎了...”
她目光垂落,停在苏嬷嬷臂弯挽着的食盒上,嘴角那点勉力维持的平静,终是碎开了细细的纹,露出底下无边的涩然:“...父亲病了,我这做女儿的,竟今日才知...”
“送一碗姜汤去...也能看看父亲...”
短短一段路,她已气喘吁吁。
数九寒天的风像刺骨刀子,她却走得满面潮红,额角渗出晶亮的虚汗,在惨淡的天光下,冷得像泪。
苏嬷嬷眼角发热,积压多日的愤懑冲口而出:“您连老爷病了都不知,这岂是做丈夫的道理?!自您产后亏损,他便拿‘静养’当幌子,将您圈在院里!不让出门,不见外客,阁老十回找来,八回都说您‘刚歇下’!这哪是体贴,这分明是——”
最刺心的“嫌弃”已撞到齿尖,又被她狠狠咬住,和着翻涌的悲愤一道咽回,只在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哽咽。
她实在不忍,在这张枯槁的脸上,再添一道新伤。
“嬷嬷...”严夫人轻轻摇头,唇边那点笑意薄得如呵气即散。
她垂眸看着自己浮肿的手背,“我这身子...臃肿不堪,面色如土...这般模样,便允我出去,又有何面目见人?”
她将手缓缓藏进袖中,声音低微,像是说服自己:“况且...温郎正得圣眷。我若以此病容示人...平白惹了笑话,倒成了他的负累。”
“夫人!”苏嬷嬷心如刀绞,声音都裂了缝,“您病得手抖碗颤,他却足有数月未曾踏足您屋!天底下...哪有这般夫妻?!”
严夫人的声音轻得像随时会碎掉:“...我病得这样难看...他不来...也好。”
话里空荡荡的,连丝期盼都没剩下。
寒风穿廊而过,卷走她衣衫上最后一点暖意。
她望向西院的方向,“只是...谨儿想他了。夜夜梦里哭醒...”
妻子的心力早已微弱,母亲的本能,还是让她眸中,挣扎着迸出一星微弱的光:“若今日能见着...烦请他...去看看孩子吧。”
苏嬷嬷一跺脚,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是没忍住:“夫人!老奴多嘴一回,公子是嫡长子,可自落地到现在,当爹的...竟一回都没正经抱过!”
严夫人顿住脚步,整个人几乎全靠在苏嬷嬷身上,一手撑住冰凉的廊柱,才堪堪站稳。
目光里的痛楚,深得看不见底。
“谨儿...”她声音发飘,气息微弱,“太医诊断过了,谨儿他...随了我,腿上...是带了先天不足的。”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在耗尽心力:“...是我这做母亲的不好,带累了他。怪不得...旁人的。”
苏嬷嬷又是懊悔又是心疼:“老奴多嘴!老奴是心疼您...您拼了命才生下公子,自个儿的身子都败光了,这一年多就没离过床榻,如今连站都站不稳,还总把千斤的担子往自个儿肩上揽...”
严夫人靠着她缓了许久,才重新积起一点挪步的力气:“方才那些话...万不可在父亲与温郎跟前提起。”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蜡黄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别让父亲操心,也别...让温郎为难。”
转角处已是西院书房,苏嬷嬷咽下所有言语,将全身力气都聚在臂膀上,好让严夫人能更多地倚靠着自己,省下那摇摇欲坠的一点气力。
还未到门前,屋内压抑的声浪与景象,透过窗上那道细微的缝隙,漏了出来。
“——这画中女子,是谁?!”
严阁老的声音因震怒而嘶哑变形,字字在齿缝间碾碎迸发:“你竟敢...背着我芳儿,私藏她人画像?!”
严夫人浑身剧颤,本就虚浮的双腿瞬间脱力,整个人像一尊被推倒的玉像,软软跌入苏嬷嬷竭力接住的臂弯里。
“父亲息怒。”
温恕的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丝令人齿冷的从容。
他慢条斯理地卷好手中一幅绢画,放入锦盒,动作优雅得像在打理稀世珍宝。
“您贵体欠安,又已致仕荣养,何苦动此肝火?
严阁老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如风中秋叶,“你背着芳儿行此苟且,还敢巧言令色?!那女子是谁?!”
温恕抬眸,迎上那喷火的目光,脸上挂着一丝清淡的、近乎无辜的笑意。
“父亲,若让沁芳知晓——她如今已病入膏肓...”他故意顿了顿,语气轻缓如毒蛇吐信:“只怕这最后一口气,就要吊不住了。您说,是吧?”
“你...你竟敢用芳儿来威胁我?!”严阁老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视若半子的女婿,“她是你的发妻啊!”
“若非我今日察觉,还不知你已对芳儿不闻不问数月之久!芳儿病重至此,你对发妻,可还有半分良心?!”
严阁老怒火攻心,强撑的病体与胸中烈焰呛得他嗓音嘶裂:“芳儿待你,掏心掏肺!我严家待你,视若己出!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如今平步青云,得意了,就敢作践我儿?!”
温恕静了一瞬,如打量猎物般玩味地看着严阁老。
随即,喉咙里滚出一阵低笑,渐次拔高,化作充满讥诮与癫狂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得意?!”
他猛地逼前一步,温文尔雅剥落殆尽,只剩扭曲的怨毒:“我每日对着您那痴肥跛足、面目丑陋的女儿强作欢颜,您觉得这是得意?!”
“看见她,我便恶心!”
他抬手,指尖轻掸虚尘:“我温恕,状元之才,天子门生,谪仙之貌,前程万里。若非当年落魄,岂会...”
他顿住,嘴角勾起恶意的笑:“岂会屈就您府上?又岂会,让那样一个残缺之人,诞下我的子嗣,玷污我的血脉?!”
“您该庆幸,”他如同恶魔低语,“庆幸她是您的女儿,阁老的千金。否则,她连为我提鞋,都不配。”
温恕看着眼前双目圆睁、浑身剧颤的老人,低低嗤笑。
“既然话说开了,那便与您,说几句...积压已久的真心话。”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袖口,语气平静得令人发毛。
“见她第一眼,便觉恶心!从洞房花烛夜起,每一刻都是折磨。她身上终年不散的药味,笨拙迟缓的躯体,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残缺...”
他微微蹙眉,仿佛回忆都是一种污染。
“与她同处一室,呼吸都觉窒碍。触碰她,更是需要莫大的忍耐。这几年,于我而言,无一日不是酷刑。”
“是恶心!是耻辱!是污秽!”
“当初若非您一力促成,我何至于此?”他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毒钉,“我本该有锦瑟和鸣的姻缘,有健康聪慧的嫡子!是您,和您那残缺的女儿,毁了我应有的一切!”
“我的痛苦与不甘,您这般高高在上的阁老,又岂能体会万一?!”
“畜生!!”严阁老气血逆冲,眼前阵阵发黑,用尽力气扬起颤抖的手掌,便要向那张俊美却狰狞的脸掴去!
手腕在半空被死死扼住。
温恕脸上一片冰冷的厌弃。
“省省力气吧,父亲。”他字字诛心,“您已致仕,朝中再无势力。我能容您女儿占着发妻之位,已是念在往日‘情分’。您该知足了。”
他盯着严阁老浑浊惊痛的双眼,一字一顿,将最残忍的真相楔入老人的灵魂:
“娶沁芳,是我此生——洗刷不掉的污点与耻辱!”
他狠狠甩开手。
严阁老病体孱弱,盛怒惊痛下已是强弩之末,被这大力一掼,踉跄着向后猛跌,“砰”地一声闷响,后腰重重撞在坚硬的紫檀书案边缘!
老人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发出,便被掼倒在地,蜷缩着,只剩压抑的痛苦喘息。
“哐啷!!”
门外传来瓷器爆裂的脆响,接着便是苏嬷嬷一声凄厉变调的惊呼:“夫人——!!”
“吱呀——”
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
温恕的目光落在门外瘫软如泥的人身上,眼底寒意更甚。
笑意从嘴角勾至眼角。
他反手将门扇彻底推开,好让屋内蜷缩在地的老人,将他女儿嘴角溢血、濒死枯萎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芳——”
严阁老目眦欲裂,枯手刚抬起半寸,便无力垂落。最后一口强撑的气血骤然逆冲,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苏嬷嬷跪在地上,徒劳地摇晃着严夫人,哭喊声嘶哑破碎。
一缕暗沉的血痕,无声地蜿蜒过严夫人苍白的下颔。
温恕一步跨过门槛。
他冰冷地、宛如避开什么肮脏的秽物,从地上晕死的发妻身侧漠然绕行。
步履未停,亦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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