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康军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他轻轻摇头。
“是福气,真是天大福气。”
他这一辈子,前半截捧着书本,在黎家祠堂里教孩子们念《三字经》。
那时他守着黎家那点体面,清高孤傲,以为人生就该如此规整。
后半截命运突变,家道中落,他躲进偏僻的村子,一个人熬过无数个寒夜。
从没想过,老了会有这样暖烘烘的光景。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
连周家一大家子,都把他当宝似的捧着。
除夕终于来了。
那天,鞭炮声从凌晨开始陆陆续续响起,红灯笼高高挂起。
今年周家人各自有事。
周宇杰一家在宁城看店。
年前正是最忙的时候,抽不开身,便只能打个电话拜年。
周宇捷刚开公司,项目刚上线,客户催得紧,整日奔波于会议室与工地之间。
他本想赶回来吃顿团圆饭,可临时接到一个大单子,只得在港市租了间公寓,就地过年。
周淑芬一人张罗了一桌子菜。
从天没亮就起床准备,厨房的灯一直亮到下午。
鸡鸭鱼肉堆得满满当当。
黎康军看不见。
可碗里盛满了热气。
现在这家,周淑芬说了算。
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都由她拍板。
他眼睛瞎了十几年,耳朵却越来越灵。
她不说多话,可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这丫头……”
黎康军嘴唇微动。
记忆里的周淑芬,还是那个被全家人宠着的小公主。
穿碎花裙,扎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一开口,满屋子的人都笑。
后来周家为避祸,把她嫁到了乡下。
那年局势动荡,家族产业被迫清算,为了保全性命,只能舍财避难。
婚事仓促,对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消息闭塞,不通情理。
家产散得一干二净,房产、铺子、祖传的玉镯,全被低价贱卖。
可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怎么成了郭振义?
那个曾经周家上下都看不上的混小子,如今竟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郭振义从前吊儿郎当,打架斗殴,名声极差,连周淑芬小时候都躲着他走。
黎康军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他还能活几年?
管别人家的闲事干嘛?
只要她过得好,谁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昨晚听黎花晨唠唠叨叨,讲了一整晚。
说周家这几年扩张得快,地产、物流、餐饮齐头并进,连省外都开了分公司。
她没说具体赚了多少,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
“爸,能养得起你,吃穿不愁,别为钱发愁。”
这饭菜,真香!
黎康军大口大口地撕咬着五花肉。
周淑芬和郭振义并肩坐在他身旁的矮凳上,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这个年,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
夜里守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这间小屋也不例外,火塘里的木柴被烧得通红。
孩子们刚刚还闹腾得厉害,围着火塘跑来跑去,你追我赶。
可没过多久就安静了下来,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
现在就巴巴地等着穿新衣呢。
黎容恺的眼珠子早就黏在那套棉衣棉裤上了。
最让他稀罕的是那双从港市买回的运动鞋。
他每看一眼,心里就砰砰跳一下。
周丽雅和杨清妍倒没太当回事。
她们在港市生活时,什么牌子的新衣新鞋没见过?
如今这点东西,在她们眼里实在不算稀奇。
周丽雅和杨清妍之所以不激动,并不是嫌弃,而是早已习惯。
她们更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
今晚讲故事的主角,是黎康军。
他喝了点酒,开始讲起了以前的日子。
那时天灾不断,穷人家连一口粗粮都吃不上。
他讲得绘声绘色,孩子听得入了迷。
连周丽娟和齐长宇这两个平日最闹腾的孩子,也停了嗑瓜子的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窗外渐渐安静下来。
终于,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秒针精准地跳到了零点。
郭振义立刻站起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长串鞭炮,走到屋外院子中央。
“噼里啪啦!”
鞭炮瞬间炸响,声音震耳欲聋。
黎容恺吓得一个激灵,立马捂住耳朵嘴里哇哇直叫。
鞭炮响完,余音还在巷子里回荡。
郭振义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着走进屋,从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堆红包。
“丽娟,你的。”
红包递到周丽娟手里,小姑娘双手接过。
“谢谢郭伯伯!”
轮到周丽雅时,她却没有立刻伸手。
“谢谢爸爸!”
郭振义愣了半秒。
他知道,周丽雅的生父是周大军。
可那男人在她三岁时就没了音讯,她压根记不住那张脸。
自从把她从亲戚家接回来后,是他日夜陪着,哄她睡觉,给她买糖吃。
在周丽雅心里,早就没有“郭伯伯”这三个字的位置。
她只知道,这个总是笑着摸她头的男人,是她唯一的父亲。
“好孩子,拿着。”
郭振义终于回过神。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想买啥,自己挑去。别省着,知道吗?”
杨清妍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
她只知道,郭振义是姑姑的丈夫,所以得叫姑父。
“谢谢姑父!”
郭振义和周淑芬对视一眼。
这孩子,哪学来这么文气的词?
是哪个大户人家养出来的?
莫非曾上过私塾?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毕竟年节之际,不该多问不该究,以免伤了和气。
况且周家这边如今日子红火,也不便多言旁人家事。
黎容恺也领了红包,满脸得意。
郭振义发完,周淑芬才慢悠悠拿出自己的红包。
她从绣花布袋里取出一叠手工缝制的红包,每一个都精致异常。
里面钱,比郭振义多得多。
谁让她有钱呢?
重生前她就懂得投资理财,这一世更是提前布局,抢占先机。
重生一回,她只想赚钱,可也不打算把钱攥得死死的。
过去的她吃过苦,受过冷眼,深知贫穷的滋味有多难熬。
如今手头宽裕了,她不愿再做守财奴,更不愿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缘。
赚到了,就花出去,痛快才要紧。
过了年,她琢磨着要在余新开间女子学堂,专门收家里不让念书的女孩。
她记得前世那些被锁在厨房灶台边、被迫早婚早育的同龄人。
有些人天资聪颖,却被困于一方院落,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