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越来越稀薄。
这种稀薄是无声的掠夺——每次洗头,掌心捧起的不再是丰盈泡沫,而是稀疏覆盖在头皮上的一层薄纱。下水道口总是被纠缠的发丝堵塞,黑黢黢的一团,像某种水栖生物死后的残骸。她才三十岁,头顶的发缝却已宽如沟壑,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暴露无遗,每一次不经意的反光都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试试这个。”
同事白露将一把木梳放在她办公桌上时,动作轻得像在放置一枚炸弹,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深褐色的木梳,长约一掌,梳齿细密得异常,每一根齿尖都打磨出一种不自然的、类似骨骼的惨白光泽。木质并非光滑,而是布满细微的、如同皮下血管般微微凸起的纹理,触手温润,却又有种怪异的吸附感,仿佛木质本身在轻轻吮吸她指尖的温度与生命力。
最奇特的,是它散发的气味——不是寻常木头的清香,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陈年药柜深处霉斑、旧书页腐烂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混合的暗香,隐隐约约,却顽固地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雷击枣木,传了很多代的老东西。”白露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要融化在空调持续的嗡鸣里,她的眼神没有焦点地掠过梳子,快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我外婆传给我妈,我妈……临走前给了我。每天睡前,从前额发际线开始,往后梳整整一百下,一下都不能少,也一下都不能多。头发一定会长回来,很快。”
她拿起木梳,那股暗香似乎更浓了些。
“但是,”白露突然猛地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肤,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记住,千万,只能从前往后梳。绝对、绝对不能倒着梳——一次都不行,半次也不行,哪怕是无意的、轻微的、一点点反向的移动……都不行!”
“为什么?”她被白露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恐惧的厉色吓到,下意识地问。
白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青白。她的眼神飘向办公室角落的阴影,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古怪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痉挛。“有些规矩……没有为什么。就像不能用倒流的河水洗手,不能用反刍的食物待客,不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后脑勺……照着做,才能活下去。头发,是有记忆的,它记得生长的方向。逆了它……它会打开不该打开的东西。”
【新生】
第一晚,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床头,对着雾气尚未散尽的浴室镜子,开始数:“一、二、三……”
梳齿划过头皮的感觉很奇怪。不是塑料梳的顺滑,也不是金属梳的凉意,而是一种……被阅读,被测量的感觉。仿佛每一根梳齿都不是在梳理,而是在刺探,像最精密的探针,深入发囊,探测着某种深埋的“根基”。梳到第五十下时,她忽然打了个剧烈的冷颤——镜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在昏黄灯光下,竟泛着一层极淡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光泽,那光泽随着梳齿移动而流淌。
是错觉,一定是水汽和灯光。
第二天早晨,枕头上安静得可怕。过去那里总是撒着一层令人心碎的黑色细丝,如今只有寥寥几根,孤单地贴着纯棉枕套。她抚摸头顶,触手的不再是令人沮丧的稀疏,而是一种紧绷的、充满弹性的厚实感。
一周后,变化已如野草疯长,无法忽视。发缝边缘,原本光裸的头皮上,冒出了细绒般的黑影,不是缓慢生长,而是像快进镜头下的藤蔓,一夜之间便蔓延开一片浓密的、黑得有些不自然的阴影。她欣喜若狂,每日梳头的仪式变得无比虔诚,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献祭般的快感。她为木梳准备了黑色锦缎小袋,白天锁在床头柜抽屉最深处,如同禁闭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囚徒。
但她也开始“察觉”。
梳完第一百下的瞬间,木梳会骤然变得滚烫,那股暗香会爆炸般浓郁,带着腥甜,充斥整个房间,几秒后才倏然散去,留下一丝冰冷的空洞。梳齿间从未缠绕过她掉落的头发——一根都没有。所有断裂的发丝,仿佛都在接触梳齿的瞬间被“溶解”或“吸收”了。
还有梦。不再只是站在井边。她梦见自己沉入井中,被冰冷滑腻的、无穷无尽的长发缠绕、拖拽。那些发丝钻进她的耳朵、鼻孔、眼眶,井底传来的不再是刮擦声,而是清晰的、湿漉漉的吞咽声,和无数细碎的、重叠的叹息:“……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裂痕】
事情发生在那天深夜。
项目终于告一段落,离开公司时已是凌晨一点四十七分。头脑昏沉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又沉又闷,眼皮沉重得仿佛缝上了铅坠。回到家,她跌跌撞撞地脱衣,打开淋浴,滚烫的水流冲刷着几乎僵硬的躯壳。
蒸汽很快弥漫。她闭眼站在水幕下,意识模糊。然后,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她伸手摸向浴室架,抓住了那把温润的木梳。
“一、二、三……”
蒸汽让镜面一片模糊,只映出一个扭曲晃动的苍白轮廓。水流声、呼吸声、梳齿划过湿发的细微嘶声。梳到第四十七下时,放在洗手台边缘的手机像垂死挣扎的野兽般猛然振动、炸响!刺耳的铃声切割着水汽——是陌生号码,市立医院急诊科。母亲起夜摔倒,股骨颈骨折,情况复杂,需要家属立刻到场。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一拧!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一片冻僵的麻木。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梳齿狠狠勾住了左耳上方一簇因焦虑和熬夜而格外毛躁、打结的发梢,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
“嘶——” 慌乱、恐惧、对母亲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这该死的仪式。她本能地、几乎是粗暴地,手腕猛地向自己的方向一翻,往回一拽——
梳子,向后划过了头皮。
时间,不是凝固,而是被猛然抽空了。
万籁俱寂。淋浴喷头的水流声、下水道的咕咚声、自己的心跳声……一切声音被绝对真空吞噬。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头顶被梳子划过的那道轨迹炸开——那不是温度的冰凉,而是存在层面的“空洞”与“反向”,仿佛有人用一把冰凿,沿着她生命生长的自然方向,逆着凿开了一道通往万物背面的裂缝。无数根无形的、倒刺的细针,不是刺入皮肤,而是直接刺入她骨髓的最深处,沿着脊椎的每一节缝隙疯狂向下钻凿,所过之处,不是寒冷,而是一种绝对的、生机被倒抽剥离的“枯竭感”。
她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梳子像焊接般卡在头发里。
镜中,那片被蒸汽模糊的混沌开始剧烈翻涌。水痕不再是随机流淌,它们像是被无形的笔触引导,在镜面上蜿蜒、勾勒——许多个重叠的、扭曲的、长发如海草般覆面的人形剪影,紧贴在她自己模糊倒影的身后。它们没有动作,仅仅是“存在”着,但那“存在”本身,就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和恶意,填满了镜子边缘,甚至开始向中心挤压她自己的影像。
“不……!”
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气音,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唤醒一丝控制力。再睁开——
镜面似乎清晰了一些,只有她自己惨白如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水珠正常滴落。
是幻觉,一定是太累太怕了。
但梳子,依然卡着,纹丝不动。不,不是不动……它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无比的速度,继续向她的头皮深处“扎根”。更可怕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细密的梳齿,正在同步地、缓慢地搏动,咚……咚……咚……如同一个刚刚被唤醒的、饥渴的、寄生在她颅骨上的第二颗心脏。
然后,气味来了。
木梳原本的、令人不安的暗香被某种更本质、更恐怖的东西彻底覆盖、撕碎。现在从梳子每一道纹理、每一个孔隙中汹涌而出的,是浓烈到具有物理冲击力的复合恶臭:新鲜创口的铁锈血腥、坟墓深处冻土与棺木混合的腐败、大量潮湿头发在密闭空间多年沤烂的酸馊、还有一种甜腻到令人喉头发紧、仿佛内脏脂肪高温融化般的油腥味……这气味不再是气体,它有了黏稠的重量和质感,像看不见的沥青,灌满浴室,黏附在每一寸瓷砖、每一丝水汽上,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黏在舌根、上颚,甚至试图顺着气管爬进肺叶。
她艰难地低头,看向手中那已不再是“梳子”的东西。
深褐色的木质纹理正在剧烈蠕动。不是比喻,是实实在在的、如同下面有无数细长虫豸在皮层下疯狂翻涌钻拱的蠕动!梳齿的缝隙里,渗出浓稠得近乎固体的暗红色浆液,它们不是滴落,而是像拥有独立意识的软体生物,缓慢地、探索般地沿着每一根梳齿蜿蜒“爬行”,汇聚到齿尖,拉伸出颤巍巍的、不断延长的细丝,垂向地面,在地砖上积起一滩粘稠的、微微搏动的污渍。
“噗嗤……”
轻微而湿黏的破裂声。梳背上方,那几个原本只是装饰的微小孔隙,突然扩张开来,边缘撕裂,露出下面更深的、血肉般的暗红色。几缕枯白如深埋地底千年尸骸的头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成粉末,从那些孔隙中钻挤而出。它们蜿蜒着,动作却带着诡异的精准,像嗅到猎物的盲蛇,冰冷滑腻地缠上她的手指、手腕、小臂。触感不是头发的干燥,而是带着墓穴深处渗水的阴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皮肤般的韧性。
声音,也随之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起初是极细微的、被层层阻隔的啜泣和呻吟,几十个、几百个、成千上万个声音重叠挤压在一起,从梳子那看似有限的内部深处传来,遥远得像隔着厚重的水层和岩石。接着,是指甲——或类似指甲的坚硬物——疯狂抠刮木质内壁的窸窣声,密集得如同亿万只虫蚁在同时啃噬,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听清了其中翻涌的词语碎片,不是一种语言,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念想:
“……终于……裂隙……”
“……轮到我了……让我出去……”
“……头皮……我的头皮在哪儿……好痒……剥开……”
“……门轴锈住了……用力……推啊……”
“……不够……她的不够……需要更多……更多滋养……”
梳子的搏动变成了疯狂的锤击!木纹的蠕动达到了顶峰,整把梳子仿佛随时会爆开。梳背上,所有细密的孔隙都扩张成了不断开合、流淌粘液的微型口器。从更深的、血肉模糊的内部,她惊鸿一瞥地看到了镶嵌在其中的东西——不是完整的,而是碎片:角膜浑浊的眼球碎块、弯曲变形的指甲盖、细小的、带着黑色残根的牙齿、甚至是一小片干缩的、带有纹路的皮肤……
“啊——!!!”
积攒的恐惧冲破喉咙,化为一声非人的、破碎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双目赤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梳背,不顾头皮被撕裂的剧痛,狠狠向外一扯!
“嗤啦——!”
令人牙酸的声音。大把乌黑的头发被连根拔起,但发根处已隐隐透出枯白!鲜血立刻从头顶数个破口涌出,温热黏腻地流下额角,糊住了她一只眼睛的视线。梳子,终于脱离了头皮。
但那些枯白的、从梳子里钻出的头发,仍像最坚韧的寄生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手腕,甚至开始向皮下钻刺,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更可怕的是,被撕下的木梳,没有遵循重力掉落在地。
它悬在半空。
就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处,违反一切物理法则地静静悬停着,梳齿朝下,开始缓缓地、以一种庄严而邪恶的韵律自行旋转。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从它所有的孔隙、纹理、甚至木质本身汹涌渗出,却没有向下滴落,而是违背常理地逆流向上,像倒放的录像带里上升的血瀑,在梳子上方不足三十厘米的空中,凝聚、翻滚、塑造成一团不断扭曲变形、内部仿佛有无数面孔在挣扎欲出的、头颅大小的污秽血球。
血球表面,黏稠的浆液不时破裂,浮现出一张张瞬间闪现又溶解的脸。那些脸孔扭曲到超越了人类表情的范畴,只剩下极致的痛苦、怨毒和一种无尽的饥饿,每一张嘴都在张大,进行着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尖叫。
浴室的顶灯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频率快得让人头晕目眩。每一次黑暗降临的刹那,镜中的景象就发生一次剧变:那些原本只在边缘的长发覆面人影,向前瞬移一大截,它们的轮廓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到褴褛的衣物和异常扭曲的肢体角度。第三次闪烁熄灭又亮起时,最近的那个“人影”惨白浮肿、指甲脱落的手,已经穿透了镜面,搭在了镜中她倒影的、正在汩汩流血的肩膀上!冰冷的触感,竟然隔着镜子与现实的界限,隐隐传来。
“一……扇……门……”
一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像一根烧红的、锈蚀的钢钎,直接夯入她的脑髓深处。那声音由无数截然不同的声线强行糅合而成,男女老幼,却和谐共振出一种非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单调韵律。
“……你只撬开了一道缝……看到了一间前厅……但回廊很长……房间很多……层叠着,挤压着,一直向下……向下……”
悬空的木梳旋转陡然加速,发出低沉的、搅动粘液的呜咽声。上方那团污血之球开始剧烈拉伸、变形,边缘伸出无数颤动的血丝,像在奋力编织、勾勒——一扇门的轮廓逐渐清晰:一扇由凝固污血和蠕动发丝构成的、不断滴落黑色液滴的拱门,门上布满类似痛苦人脸的浮雕,它们都在蠕动、呻吟。
“门”内,不再是浴室的墙壁,而是粘稠如实质的、翻涌着混沌色彩的黑暗。黑暗深处,有庞大到无法直视轮廓的什么在缓缓搅动,传来湿漉漉的、节肢摩擦的、以及沉重物体被拖行的骇人声响。那存在正从无法测度的深处,朝着这扇刚刚被愚蠢凡人撬开一线的血污之门,“看”了过来。仅仅是被“注视”的感觉,就让她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冻结、灵魂发出即将崩碎的哀鸣。
她踉跄后退,脊背“砰”地撞上冰冷的瓷砖墙,无处可逃。手腕上的枯白头发越缠越紧,深深勒进皮肉,开始吸血般汲取她的体温和力气。镜中,更多惨白的手穿透镜面伸出,抓向她的倒影,那些长发覆面的头颅也缓缓从镜中“探”出,湿漉漉的发梢滴落着腐水。
而悬空的木梳,骤然停止了旋转。
梳齿,沾着血与粘液,缓缓地、精准地,转向了她鲜血淋漓的头顶。
“仪式……需要平衡。”
那糅合的、非人的声音再次凿击她的意识,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违逆的、宛如枷锁律令般的残酷韵律。
“正梳,是供奉,是加固囚笼之砖……你奉上了四十七块。”
“倒梳,是召唤,是插入锁孔的钥匙……你转动了一次。”
“债务尚未清偿……天平必须持平。”
“余下的五十三块砖……需要你来补全。”
“现在……”
“让我们……继续……这未完成的……筑墙……”
梳子动了!
无视她的意志,抗拒她的恐惧,它自己,在空中,稳定地、不可阻挡地,朝着她颤抖不休、鲜血直流的头顶,飘来。
与此同时,在她身后,浴室那扇单薄的、印着水汽的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锁自己旋上!
门板与门框之间,迅速渗出与半空血门同源的、粘稠发黑的污迹,仿佛正在被从另一面……彻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