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秋露的湿气笼罩着田野。
盛元帝与观潮一身寻常士绅的装扮,沿着田埂缓缓前行。
脚下的泥土经过昨夜轻雨的浸润,松软却不黏腻,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田埂两侧的稻田里,新引种的占城稻正迎来丰收,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禾秆,金黄的稻粒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随风轻摆时,掀起层层金浪,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特有的清甜香气。
不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青灰色的烟柱从错落的茅屋顶升起,在晨雾中渐渐散开,与田野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的太平图景。
村民们早已下地劳作,田间不时传来锄头碰撞土块的声响,夹杂着农夫们淳朴的谈笑与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
偶有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摇着拨浪鼓,清脆的声响穿透田野,为这宁静的晨景添了几分烟火气。
盛元帝走得不快,步伐间没有了宫廷中那股威仪迫人的气势,多了几分松弛。
他不时驻足,弯腰捻起一粒稻穗,放在掌心轻轻揉搓,看着金黄的米粒从稻壳中脱落,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
观潮跟在他身侧,见他这般模样,也放缓脚步,指着田埂边几株长势旺盛的大豆,轻声说道:“父皇你看,这是今年推广的高产豆种,农户说种在稻田埂边,既能肥田,秋收时还能多收一季豆子,家家户户都乐意种。”
盛元帝颔首,目光扫过田间忙碌的农户,那些黝黑的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这份鲜活的烟火气,是他在太极殿批阅千卷奏折也看不到的景象。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低声感叹,“当年推行新稻种时,费了多少功夫,如今看来,都值了。”
行至正午,日头渐烈,两人循着水声来到村外的溪边歇脚。
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几尾小鱼在石缝间穿梭,搅起细碎的水花。
盛元帝示意随行的侍卫退到远处警戒,竟出人意料地弯腰脱下靴袜,露出略显瘦削却依旧有力的脚踝。
他将双脚浸入清凉的溪水中,溪水带着山涧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燥热,让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像个卸下重担的少年人。
观潮坐在溪边的青石上,看着父亲孩童般的举动,眼中露出笑意。
她从未见过这般放松的盛元帝——在宫中,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言一行都关乎威仪,连休憩都带着三分警惕;而此刻,他只是一个沉醉于山水间的行者,享受着片刻的自在。
她随手摘下身边的狗尾巴草,轻轻搅动着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落在盛元帝的脚背上。
盛元帝仰头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云絮洁白蓬松,在湛蓝的天幕上缓缓移动,像极了军中营帐外见过的景致。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打破了溪边的宁静:“阿潮,朕年少时随军征战,也曾路过这样的村庄。那时可比不得现在,战火频仍,田地都成了战场,禾苗被马蹄踏烂,房屋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十室九空。有一次,朕在破庙里见到一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哭,那哭声,朕到现在都记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难以磨灭的沉痛:“那时候朕就想,若有一日能平定天下,定要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再也不受战乱之苦。如今这太平景象,朕盼了三十年,终于看到了。”
溪水潺潺流淌,冲刷着他的脚背,仿佛在抚平那些尘封的伤痛。
“阿潮,”他转过头,望着潺潺流淌的溪水,目光悠远,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有时朕会想,若朕只是一个寻常的田舍翁,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或许……也不错。”
这句话说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溪边的宁静,又像是怕被自己心底的帝王之志驳回。
观潮侧头看他,阳光斜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眼角的细纹。
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没有了朝堂上的锐利与深沉,只剩下卸下防备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幻的向往。
她心中一软,起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声劝慰道:“父皇心怀天下,泽被苍生,岂是寻常田舍翁所能及?寻常田舍翁能守的,不过是一家一姓的安稳;而父皇守的,是万里江山,是亿万百姓的安宁。正是因为有父皇这样的君主在朝,励精图治,推行新政,革除弊政,才有越来越多的田舍翁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父皇的功绩,必将名垂青史,为后世称颂。”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没有丝毫谄媚,满是真诚的劝慰与发自内心的敬仰。
在她心中,盛元帝或许不是完美的父亲,却绝对是值得敬重的君主。
他一手开创盛朝,南征北战平定四方,推行新政破除世家垄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每一件功绩,都足以让他跻身明君之列。
盛元帝听了,缓缓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真切的崇敬,没有丝毫虚伪。
他眼中情绪翻涌,有得女如此的欣慰,有被理解的感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那是对这份纯粹依赖的贪恋,是对这片刻温情的不舍。
最终这些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低沉的低语:“有你在身边,这天下,朕才觉得……不算太孤寂。”
这话近乎直白,带着帝王少有的脆弱,却又巧妙地掩藏在“父女”与“君臣”的双重语境之下,让这份隐秘的情愫多了一层朦胧的遮蔽,让人难以捉摸。
他这一生,高处不胜寒,朝堂之上皆是君臣博弈,后宫之中多是利益算计,连亲生儿子们,要么平庸无能,要么各怀鬼胎,唯有眼前这个女儿,既能与他论政分忧,又能给予他片刻的纯粹温情。
观潮心头微震,指尖在溪水中一顿,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带来一丝清凉。
她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越过了寻常父女的界限,那份“孤寂”的倾诉,带着一种超越亲情的依赖。
可看着他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属于帝王的孤高与疲惫,又觉得或许是父皇难得卸下所有防备,流露的真情实感。
她沉默片刻,只低低应了一声:“儿臣会一直陪着父皇,见证这天下越来越好的。”